在《等现实世界不再像电影时》一文中我讲述了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的故事。这个故事中的关键词是创作和记忆。在电影《伊莱之书》中也有类似的情节。一本书和一个人融为一体。当观众将焦点聚焦在一本有形之书上时,反而会忽略了我们人本身天然具备的记忆力和复述能力。
阿赫玛托娃创作《安魂曲》的方法不是她首次使用,而是古老的方法又被她重复使用了一次。在文字一次又一次被凌辱、被删减、被撕毁的时刻,古老的方法总是简单朴素,且有效易行。科幻小说大师雷·布拉德伯里在其代表作《华氏451》中撬动故事核心的就是记忆力。正是这样一种迄今为止我们都仍未彻底明白的天赋能力。在记忆中我们可以储藏许多东西,恰是外人无法进入的密室,甚至将整个世界浓缩一下放置在其中,也未尝不是不可能的事。《华氏451》一书的后记中有写道:“焚书的方法不止一种,而这世界充斥着手拿火柴的人”。
“星期一烧米莱,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烧福克纳”,消防队员出现在每个有藏书的图书馆和家庭,把火焰喷向每本书,以此保护人们心灵平静。
与书进行殊死决斗,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是很多次。而且这种行为绝不会就此罢休,在过去发生过,在未来,也会发生。在这一点的认识上,不要对人类抱有乐观的期待。一些古老的智慧早已提示过,只是我们善忘而已。
我们得相信一些简单的事实,在那些相当古老的人类历史上,记忆就是书,书就是记忆。例如《荷马史诗》就是依靠游吟诗人的传唱扩散出去,保留下来。在荷马生活的时代里将吟诵的诗句记录下来最有效的方法绝不会首选用笔,而是死记硬背。语言、文字、书写的诞生到现在都是困扰历史学家的大问题。依靠对人的基本能力的分析和重新认识,可能有助于人类理解在历史处于蛮荒的时期,我们现在引以为荣的文明是如何在大地上开出一朵朵花来。荷马生活的时代还是有些太难认识,不过雅斯贝尔斯提出的”中轴时代理论“似乎更容易想象一下。在公元前五世纪前后的几百年中,不同的“文明”在互相隔绝的情形下突然绽放起来。如闻一多所言:“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
抛开复杂的学术分析和历史研究,现在可以毫不夸张地讲,人类世界的基石正是从“中轴时代”开始奠基的。当每每回溯这个世界的古老源头时,我们都会在这个被定义为“中轴时代”的时间点上逡巡良久。
中文世界中仍在使用的《论语》是语录体的,它记录了孔子最值得纪念的瞬间。在这本流传了将近2000年之久的书中,现代人得以看到孔子的教学内容。不过必须强调指出的是,《论语》不是孔子本人亲自撰写,换言之,也就是孔子从未记录过他自己的教学内容。在每一个“子曰"起首的记录后面,我们看到的都是孔子的教学实践。在孔子学生的记忆和回忆里,一个已经远去的孔子才得以被局部复原出来。用现代语言来解释,我们现在读到《论语》时,都可以想象到孔子学生对着其他人说出“先生是这样说”的场景来。在众多学生的努力记忆和回忆中,诸多孔子个人的教学生活瞬间被拼凑、粘连起来。在并不连贯的《论语》一书中,孔子的教学内容被最大程度地复制出来。按照这样的解释,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论语》在本质上也是属于“记忆之书”的一种。而最初的《论语》一书也可能就是依赖口传心授这种办法一代又一代接力下去。在书写相当不便利的时代里,记忆才是成就一本书最有力和最直接的途径。从另一个侧面讲,那些孔子的学生们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来诵读和记忆这些片段,并保证它不遗漏、不残缺,我们不得而知!为了听到一句话,为了得到一个解释,“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勇气不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
佛陀在菩提树下讲道数十年,他也未曾将他所讲述的内容自己记录下来。《金刚经》中的“如是我闻”四个字已经说的非常清楚了。佛陀说了很多话,却没有写下过一个字。在佛陀圆寂之后,佛陀的弟子们用集体记忆的方式将佛陀讲述过话语一一回忆并记载了下来,为了防止让《金刚经》这一类的现场教学内容出现错误,确保正确的字句得以世代流传,一群弟子还召唤了另一群弟子同样用记忆和回忆来消除错误和怀疑。在翻阅“如是我闻”这样的文字时,我们不禁要问一句,在佛陀圆寂之前难道就没有人想过要把佛陀的现场教学问答写下来吗?那些浩如烟海的佛经,佛陀始终未曾落笔写过一字。语言和文字的界限如此看来,如同天堑一样。
在街头喜欢和人聊天的苏格拉底也是如此。我们看到的苏格拉底是被他的学生用记忆保存下来的苏格拉底。说直白一些,是二手的。苏格拉底不可能不会写字,但他全部的思想是由柏拉图、色诺芬传递给我们的。苏格拉底最生动的课堂教学是通过他的死亡来完成的。他一边迈向死亡,一边和学生们探讨生命的哲学。我们看到的苏格拉底,是套着柏拉图影子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从未将他的思想付诸于文字记录,柏拉图也是施展他强大的记忆,将苏格拉底的话语以对话的形式记录下来。尽管柏拉图努力不偏离,但我们看到的苏格拉底怎么都是柏拉图眼中的苏格拉底,而不是其本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苏格拉底的确是雅典最有智慧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语言、文字的先天缺陷。话语,一旦写下来就不再是话语了。
像是《论语》、《金刚经》、《对话录》这些我们现今视之为经典的书,在最开始成形的时期,都是通过记忆和回忆来完成的。而且持续了数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在公元五世纪前后的那些各方面都有些匮乏的时代里,有些人,一定有些人,“外表似流浪汉,心里装着一座图书馆”。他们背诵、记忆的内容,正是我们今日渴望得到的原典。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些典籍并非都是以册、卷的形式来方便阅读的,而是一个人口述,另一个人熟记之。这些流传下来的典籍应该也都可以属于”记忆之书“这一范畴中。中文世界中的另一册书《尚书》,就是须发皆白的伏生通过背诵重新回到人间的。这是始皇帝在燃起火焰时忽略掉的一个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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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阅读都会迈向辽阔!《短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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