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听见一个名词,在脑中首先出现的不是这个词的写法,而是具体的图像。凤凰寨是山谷的信仰中心,是制高点,是历史和传承。从这巅峰往西南面望去,群山掩映在层层雾气中,暗淡的苍绿色,连绵不休,像是这个地方永远无法窥测的未来。而西面则是永恒的落日,每每在回忆中出现的,是那深红的太阳,将落未落,如同老家那些在盐水中泡得发臭的咸鸭蛋里凝固的红色蛋黄,却总无法从山顶的枝桠上将其取下,扔进稀饭中拌饭吃。
一·
若是说信仰,我们没一个人会明白是什么意思,需要说“上庙山”,这圆满地表达出了信仰的类型和身体力行的方式。
庙山位于凤凰寨之巅,是一座佛教寺庙,却同时供奉了道教神仙和原始天神: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佛祖、观音、蚕神嫘祖、皇帝轩辕……更有一些无法叫出名字的神祇,共同佑护这个小山谷,然而神仙们似乎不那么灵光,时常听说庙里的香油被人偷走炒菜吃了。
这座小庙在现在看来,其实很穷,没有和尚,靠着山下谷地中那些为数不多的居士们供养着,所有人都没什么钱。然而当年的我眼中,庙山是富足之处,初一十五必有宴席,大鱼大肉摆上桌,平时难得一吃,在那时都能吃上。
宴毕,还有重要的撒馍馍仪式。有人事先蒸好馒头,站在高处朝人群抛洒,是一种还愿的方式。听说,当年我妈妈顺利生下我,也曾撒馍馍。我懂事之后还曾埋怨她,为什么把馍馍全都撒掉,留给我吃不好吗?
凤凰寨的确是我们的信仰之所,但真正具有影响力的依然是基督教。
我大公——也就是我爷爷的大哥,是当地的牧师,但所有人都戏谑为“教主”,当年不明真相,真以为基督教是他一手创办。
基督教最初的教堂位于保管室,也就是生产队存放器具的地方,不知怎么的,大公租用或是借用到了保管室,每周礼拜天,信众从十里八乡赶来朝拜,好不热闹。虽说是外来教派,却在很多地方随了中国的俗,尤其是随了我们老家的俗。大公讲经用的是我们的方言,礼拜的地方是我们的房子,就连教徒中午的午饭,也都是吃馒头。
在保管室门外靠墙的地方,他们曾用青砖垒起过一个简单的灶,用青冈木做柴烧蒸馒头,保管室外面蒸汽缭绕,馒头的香味隔着整个红苕地都闻得见,然而我却从未吃成过,因为家里都认为基督教不是正统,庙山才是我们精神的归所,在精神上,大公是我们这一家的叛徒。甚至在爷爷这一支的大家庭中,还流传着“鸡不叫,狗不咬”这样的顺口溜,用以讽刺大公。唯一一次听大公讲经,已经是很多年之后,基督教堂几经搬迁,到了镇上,有了他们自己高大敞亮的、外墙贴满瓷砖的教堂之后,那次坐在教堂最后排,以批判的心态听大公讲到一个类似希腊神话“金手指国王”和圣经中割袍不杀的故事。时至今日,也在没有听到过他讲经书了,而他本人也早已退休,在去年,还被我不怀好意地揣测已经死掉,实际上,应该还活着,和远嫁的女儿生活。
如今的保管室,还有基督教堂残存的一些印记,当年蒸馒头的地方,那块白墙一片漆黑,高处的墙壁白纸黑字,贴着“基督教堂”几个残破的字,老家已经没有新生儿了吧?所有年轻人都已经在外面生活工作,那几个字,当地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从何而来。
二·
庙山信仰体系中,包括了许多神灵,山神、水神乃至猪神。一般而言,山神管理整座山,他的形象为:岩壁上凿出的一个坑,坑里面横着一根木条,上面挂一块红布,就此,他就能接受来去人群的朝拜及供奉了,水井上的山神并没有这么奢侈,连一块红布都没有,还要同时管理山和水,责任重大,收入微薄。
猪神似乎每家都有不同的,也可能每家都是相同的,因为我从未打听过别家的猪神名讳。有一次晚上,奶奶去猪圈后祭拜猪神,我问了她在拜什么神,她说“拜的是白衣道士,保佑猪的。”
联想到老家有一个地名叫做“白道湾”,猜测其中应该有联系,却从未问过。
那些老人家,在拜神的时候,每一尊神都会拜到,绝无遗漏,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记得住的。
每年春节,大年初一,就是全家人四处走动的时候,那时,庙山是最热闹的地方,菩萨和神灵们也能得到最多的供奉,不过大多数都是花生、瓜子、水果糖。某一年,跟着全家爬庙山,走到半山腰山神的位置,看见那里有糖,心里很想吃,爷爷让我们拿,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就拿了,吃了。他对基督教有偏见,虽说认为庙山是正统,但是也不怎么信奉,这是他让我们拿着吃的理由吧?
后来,庙山出资在山下岔路口建了一栋房子,爷爷租下来开了个小店,由于这层人情世故,以至于他不得不对庙山客客气气。再往后,地震把庙山震了个稀巴烂,他们想要停止租约,把这栋房子改为寺庙,被爷爷拒绝了。直到今天,他的小店还在那里,家里的人每年都在那儿吃年夜饭——真希望那里的手机信号能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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