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黄昏天空上划满了绷得笔直的电线,大多交叉几米的距离后相交,昏沉沉的,就连停在屋顶的麻雀看起来也丝毫没有生机。街道上鲜有人路过,偶尔能听到单车的叮当声,那是刚下班的人群,他们走进自己斑驳不堪的居民楼,或是在隔壁的水果店同老板娘讨价还价,比较有钱的公子,则在这个时候才打着哈欠趿着拖鞋来到对面的兰州拉面里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而这个时候的我,就像每天那样坐在比自己身高还要高出几厘米的柜台上,细细的胳膊伏在冰凉的玻璃板,转着眼睛看街道上的情景。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家的店面分为两层,下面是个小卖部 ,在夏天卖的最好的是两元钱一瓶的啤酒。后母清点完账目之后便会裂开她那涂了大红色口红的薄唇,打赏我几个硬币,支我去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到空地上玩。后母平时是不允许我动家里柜台上摆的零食的,所以那几个硬币,一半用来去别家买冰棍,一半没处花就存在阁楼上的小猪存钱罐里。有一天晚上,我和小伙伴们在空地里玩躲猫猫的游戏,突然下雨了,抓人的时候我一个不注意摔在了烂泥里,只得提早回家。刚到家门口我就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爸,爸”的大喊着,顺手推开门时,竟发现后母脱光了衣服坐在父亲的身上,我吓的目瞪口呆,赶紧退了出去,却还是没有躲过挨在脸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从此以后就被规定,出去玩的晚上不到九点半不准回家。家里的上层,是我们的住处。爸爸和后母住在有一张大床的房间里,我则一个人住在旁边的阁楼里。半夜我总听到爸爸的房间里有老鼠的窣窣声,白天早餐时提了一句,第二天我的阁楼就加上了一块隔音板。这正好给我营造了一个听收音机的环境。最当头的那个小房子是个照相房,这是我们家的副业,爸爸执掌,为街道上的许多人都照过证件照。大红色的底,看起来像是结婚照。喜庆。
我今年十四岁,没读书,不爱读书,爸爸答应我休学一年,明年再去。他说,女孩子还是要读点书的。可是我的后母也只有小学学历。整天无所事事的我就被后母要求干点活,因为身材瘦小,没力气,家务活还做不了什么,于是就被按在柜台的凳子上坐着看店,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到了午后,我最容易打瞌睡,趴在玻璃柜上流着口水,隐隐约约发现整座街道都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沉闷,无法呼吸。等到被下午上学的小孩们吵醒,才发现汗水已经顺着我的短发流进了我穿着背心的颈背里。
“哑女,我要大大卷,一个,快点。”
“丑哑女,矿泉水,不不不,要那个,冰的。”
其实我不哑,只是不太爱说话。
又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没风。天空阴蒙蒙的,可能快要下雨了。我盯着挂在对面二楼一动不动的衣服和短裤出神,偷偷的摸了一块话梅糖含在无味的嘴里。
“小妹,有盒装的纯牛奶吗?”
说话的是个和爸爸一般大的男人,稀奇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衬衫,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我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冰柜说:“没有盒装的,只有瓶装的,要在这喝完,把瓶子给我。如果要拿走,瓶子一块钱。”
那个男人将扎着胡子的嘴唇撮成一个O型,点了点头说:“好吧,小妹,给我拿一瓶吧。”
我有些不耐烦的跳下凳子,打开冰柜拿出来一瓶递给他。直到看到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用柜台上的启瓶器撬开瓶盖,举起瓶子咕哝咕哝的喝起来,乳白色的牛奶顺着他的喉咙滑进胃里。真奇怪,这个男人的喉咙好大,喝牛奶的时候会一动一动的,是有一颗小心脏藏在里面吗?
白色的牛奶有一点沾在他的嘴角,他没有察觉,却对我友好的笑了笑。
笑?这个街道上的人好像都不曾对我这么笑过。
“小妹,你几岁了?”
“十四。”
他咽下最后一口牛奶,瞪起他的大眼睛,将覆盖着乳白色奶滴的空瓶子放在我的柜台上,发出玻璃碰撞的清脆声响。
“这么小就看店了,小妹妹真能干哟。”说着从皮质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递给了我,我接着,同时望见他的手臂上长了许多黑色的毛,甚至有些弯曲,和这条街道上的男人不同,这条街上的男人一个个瘦不拉几的,手上光溜溜,顶多只有脾气肚。趁着找钱的缝隙,我用反射进玻璃的阳光照了照自己躲在柜台下面的手臂,只发现几根软软的绒毛,其他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牛奶裹在了他的牙齿上,再抬起头来发现白的像陶瓷。
“小宇哇,来,过来给你吃根香蕉嘛,来,过来拿。”
待顾客走后,隔壁水果摊的老板娘招呼我过去,还一边同她正在看电视的妹妹说:“瞧瞧呀,这个男人绝对是新来的,一看就和这里的男人不一样,穿的不一样,说话声音、方式都不一样,就不晓得他来这里做啥。昨天他还来这里买了几根香蕉,看来是在这里找了房子的。”突然,老板娘耸了耸专心致志的妹妹,压低了声音说:“看起来挺有钱的,要不把你许配给他吧。”听到这句话,她妹妹才转过头来娇嗔的说:“姐嘛你这说的什么话。”
后来的话我没听到,我掰着一根香蕉又回到了我该回到的地方。不过这根香蕉的味道和以往不太一样。
之后的日子,男顾客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和一个比他年轻一些的女人成双入对,但以我的眼光来看,那个女人不漂亮。尽管如此,水果摊的老板娘每次都会给那个男人赠送一点新到的水果,难道她还真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吗?怎么可能,她的妹妹肥头大耳的,成天只知道看电视。
有一天,那个男人带着那个女人来到我家,是爸爸接待的他们。我凑过去看热闹,却被爸爸训斥了出去。其实我知道,来我家找我爸的一定是来照相的,他们两个可能是照结婚照吧,红色的底,喜庆。知道这个真相之后我反而失去了兴趣,像一只瘪了气的皮球,懒洋洋的在楼下逗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听着楼上传来的阵阵笑声。
我知道那个男人喜欢喝牛奶,每天他都会站在我的面前边和我聊天边喝完。我喜欢看他嘴角残留的奶渍,喜欢看他仰起头时候的长睫毛,喜欢他干净的手关节。唯一讨厌他叫我“小妹”。每当他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我都希望对面兰州拉面馆里的蒸汽能全部轰到他头上。
那天晚上我被后母命令待在阁楼里不准出来,百无聊赖只好打开收音机听歌,是王菲的《梦中人》,我躺在滚烫的地板上闭着眼睛。过了没多久,我听到一阵皮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还不等我反应过来,门已经被推开了,出现的竟然是那个男人。他穿着烟灰色的夹克衫,身上淋了点雨,嘴唇发白,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我想给他找点火取暖,却突然想到这是夏天,我还在吹电风扇呢。一旁的老电扇吹着我的肥大短裤的裤脚,风扬起来还能露出我的白色底裤。我问:“你是不是发烧了?”他眼睛里不知闪烁着什么火光,一个劲的摇头。突然他扑过来抱着了我,冰冷的嘴唇贴在我的唇上、肩头、锁骨,我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的抱住他,咬他。我想到了大海,海浪一波一波的涌来,把我的脚丫浸在了咸咸的海水里,退潮时又挠的直痒痒。
一个激灵,我猛然醒过来,身上全部汗湿了,黏糊糊的。
那次是我月经初潮。后母告诉我,那证明我已经是个女人了。
对于我来说,双腿之间夹了一团棉花是一件挺骄傲的事情,我很开心,第二天的晚饭吃的格外多。爸爸喝了点酒,在饭桌上红光满面的说要我们一家今晚去街尽头的影楼里去照一张艺术照。对,我们这条街道新开了一家影楼,看起来挺高档,稍微有点钱的人都去那里找了艺术照。水果摊老板娘就去了,一张背景是热带丛林,一张是海滩边上。这让我们家的照相生意严重受损。钱赚的少了,后母没有好脸子看,爸爸的话音刚落下,后母就阴着脸瞪我。不过我也不想去,今天那个男顾客还没来买牛奶的,我得守着店等他。
当时钟指向八点过十分,他来了,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这让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小妹,牛奶。”他随意的对我说道。我分明还看见他的镜片上有几颗来历不明的水珠。
我按照自己的计划,面不改色的从冰柜里面拿出两瓶啤酒。
他显得有些吃惊,接着用很柔和的语气对我说:“小妹,你听错了,我要的是牛奶。”
“我没听错,你不要叫我小妹。”我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坐在凳子上用力的撑直我的脊椎。“今天你要喝完这瓶啤酒,我陪你喝。”说完我把啤酒推给了他,然后用启瓶器将自己的这瓶打开,一股麦花的气体钻入我的鼻孔,令人想打喷嚏。
“你这么小,不能喝酒的呀。”他赶忙夺过我手中的啤酒,又朝屋子里面张望:“你爸妈呢?”
“我已经不小了,我现在是——女人,我的名字叫徐—嫣—宇。”我摇了摇散在脸庞的短发,理直气壮的对他说。
他似乎认真的看了我几秒,眼睛里还带着一些未曾散去的红色。
“好的,徐嫣宇,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喝掉这瓶啤酒?”
被这样一问,我倒慌了神,支支吾吾的说:“因为……因为我们这里的男人都喝啤酒,不喝牛奶的。”
在小卖部三十瓦灯泡的照耀下,我感觉到他微微裂开的嘴角带着一丝中药味,他的眼睛里透露出难过的神情。
“好的,徐嫣宇,我喝这些啤酒,但你不能喝。”他冷冰冰的说完后,就用平常灌牛奶的方式灌下了两瓶啤酒,中间几乎没有停歇。我就那么看着他,由刚开始的得意,转变为后来的不知所措。
可是那颗隐藏在喉咙里的小心脏,跳动起来还是那么可爱。
眼睛又被涨红了,他低着头憋出一阵酒嗝,伸出那只大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的头顶瞬间感受到一阵暖流。
“嫣宇,我喝完了,但是你要明白,我依然不会是你们这里的人。”
那个男人很快就搬走了,我没再见过他。听兰州拉面的老板说,那个男人之前因为家里出了事故,花光了积蓄,只能和未婚妻搬到这里暂住。可是他的未婚妻却嫌弃他,嫌弃这样的生活,于是和他提出了分手。后来这个男的,也就搬离了这条街道。
“是啦,在我这里照的两个人的合照都还没取走咧。”后母站在门口搭话。
我吃着香蕉,听着门口的大妈大婶们嚼舌根,心里有些舒畅,起码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了。
徐嫣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