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雅各书(2:2)
“最妙的一泡来了。”严攀本说。
这是铁观音的第二泡:茶盅里青翠饱满的叶子已经完全舒展开来,热气腾腾的开水倒进去,杯盖围着盅沿轻轻的拨一拨,盖上去,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斜口;中指按住盖顶,食指和无名指牢牢地把住茶盅,将茶盅钳起来,倾斜地将茶汁倒入滤茶器里,直到最后一滴金黄色的汁液也滴下来,这才放下茶盅。他不急于分茶,先迅速打开了杯盖,免得闷得茶叶失去了香气。
金色剔透的茶汁终于缓缓倒进各自的杯盏里,他拿起来轻轻嘬了一口,跟旁边的朋友笑道:“我总是最喜欢这第二泡,回香长久,不绵于口。”边说边拿起茶盅深深呼吸了一口,“尽管好的铁观音,是持久稳定的,每一泡颜色都一致。”
“啊,”他突然想起来,看了看手机,“我必须要走了。”
“干什么去?”朋友问。
“接人。”他不由自主流露出一个微笑。
她的火车是夜里9:30到,现在已经是9点了。严攀本和朋友告别,走出茶楼,迅速发动了车。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点了一支烟,是二十的黄鹤楼,他最喜欢的烟。抽到一半,他熄了烟,将烟盒塞进了裤子口袋。到了下一个红绿灯,他想了想,又把烟盒拿出来,正正经经地放在了搁物架上。过了一会儿,又给塞回了口袋。这样反复几次,车已经驶入汉口火车站的停车场,他终于像下定决心似的,把烟留在了搁物架上。他开始默默地祈祷,试图得到答案:她是神为他所预备的吗?
这时候手机响了。
“我到了。”是她。
“我也刚到,你现在在哪里?”他柔和的问。
“刚刚下火车。”
“知道A出口吗?”
“不知道。”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迷惘,“那是哪里?”
“没关系,你跟着人群出来,我下来,就在火车出站口等着你。”
“好。”她挂了电话。
他即刻下了车,进了地下。下面在进行施工维修,前面就是出站口,但他走的这条路被围栏拦住了。他怕她等,因而急急翻了围栏,逆行走向出站口。远远的,他便注意到一个女孩,穿一条宝蓝色印花长裙,背后镂空的设计,长发接近腰际,涂大红色唇膏,身边是一个正红色的小小旅行箱,正在低头打电话。
就是她。他心里想。走过去。
“曦媛?”
“嗳。”女孩听到,抬头看了看他,挂了电话。“严攀本?”
“嗯,我们走吧。”他拎起她的旅行箱,尽量用不紧张的声音说。
这是严攀本第一次见到余曦媛。她是一个多年老友陆兴水介绍给他的。
当时他们正在一边吃宵夜一边喝酒,又是常喝的扁关公。初夏的夜风混杂着烤肉和人群热腾的气味,四周市井下的小人物拿着啤酒瓶一瓶一瓶吹着,仿佛将对生活的不满顺着酒水一道灌进喉咙。陆兴水突然问道:“攀本,最近经济状况恢复了吗?”
“尚可。怎么啦?”他拿起一串烤肉。
“那行,介绍一个妹子给你认识嘛。”兴水带着特有的缓慢语气说道。
“哎?不要吧。我现在这样,怎么谈恋爱。”他嬉皮笑脸道。
“要不要谈恋爱,还由不得你说,先认识一下嘛!你一大男人,害怕什么?”兴水不由分说地说,低头将她的微信名片发给了他。他看了看,曦媛,头像是一个躺着的、温柔的、半睁眼的侧脸。他不由得笑起来,想必这是个会享受的丫头。
“来来来,喝酒。”兴水举起了酒杯。
他也顺势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喉咙淌进胃里,带着一阵灼热。
宿醉的第二天,他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来钟,他简单地洗漱一番,去楼下买了碗牛肉粉,边吃边打开手机查看当日的新闻。随意翻了翻,他突然想到昨天那个小小的头像,打开微信,这时收到一条新的招呼,正是曦媛。
她加了他。
他已经太久没有和异性接触,心中突然有了些许期待,通过验证,打了个招呼:“哈喽。”
“Loha。”她很快回复道。
“在做些什么?”他问。
“加班。妈的,我要赶去看《后会无期》,希望不要迟到!”
他对着手机兀自笑起来,这丫头真豪迈。他回道:“祝你好运。”
“谢谢,我先忙了。”
随即她就真的没有下文了。直到晚上,她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一首《平凡之路》,他点开来听。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
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
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
绝望着也渴望着,也哭也笑也平凡着
他听着,发了会儿呆,往事蜿蜒地爬进脑海:曾经的梦想,开张的那些奶茶店,分手三个月便结婚的初恋女友,卖掉一切去上海,去云南,去越南,一个说想结婚的女孩儿,他决意的分手,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终于到一无所有。
“迟到了吗?”他发微信问她。
“迟到了,好在不算久。”她回消息一向快。
“好看吗?”他问。
“非常棒,我打算再看一遍。”
他回道:“这么棒?那么我也去看看。”
“强烈推荐。”她回。
第二天,是周五。下午,他和几个多年的老友(以及他们的女朋友)坐在一起,计划周末去X地漂流。兴水突然问道:“你和曦媛聊了没有?”
“嗯。”他简单的回答。
“怎么样嘛?要不要叫她一起去?”
“不太好吧,”严攀本微微一笑,“这才不过刚刚认识。”
“你问问嘛。”大家起哄道。
“不了。”他温和而坚定地拒绝道。大家调笑了几句,很快换了别的话题——漂流怎么去,住在哪里,吃些什么。他则低头打开手机,问她在干什么。
“去上海的动车上,”她回答,“上了车才想起来还没跟我爸说,哎呀,他一定会暴跳如雷。”
他又笑了,回道:“说走就走的姑娘。”野孩子,他想,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牵挂。
“就要挨骂的姑娘。”
“去度周末?”
“是呀。”
“玩得开心。”
“嗯。”她发来一个笑脸。
这个周末,他和朋友们熙熙攘攘一群人去了X地。漂流的时候他一个人坐一条船,扶着皮划艇两边的把手,他感觉自己被水流推动着一路向前,偶尔弹起,然后落下,冰凉的水花溅起来,打湿了他的胳膊。他正在感受这种涌动的刺激,突然皮划艇遇到石块的阻碍,在快速的滑行下差点整个儿地翻了过去。他赶紧用自己身体的力量进行控制,终于是没有翻。
前面朋友的船已经不见踪迹,严攀本抬头看了看刺眼的阳光,又想起那些往事。生命如此短暂而不可控,就像这条船,他为何要浪费在犹疑和恐惧之中。
一回到平稳的陆地上,他就给她发了微信:“再去看《后会无期》时候,带上我吧。”
“好啊。”她回。
“你明天几点回来?还坐动车吗?”
“嗯。九点半到。”
“我来接你。”他回。
她回道:“好。明天见,有礼物。”另外发了一张韩寒开的那家“很高兴遇见你”餐厅的招牌。
很高兴遇见你。严攀本想。于是今天他们就这样见面了。
他领着余曦媛穿过人群,爬上楼梯。觉得她很美,却不大敢直视。他已经有多久?——大概是一年吧,没有接触过任何女孩了。昨天的勇气似乎已经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的渴望。
余曦媛开口问:“你怎么知道就是我?万一认错了呢?”笑盈盈地。
“我过去学刑侦,差点儿当了警察。”他回答,又加了一句:“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说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是你,不会错。”
来到车上,她想开窗,发现打不开,这才注意到严攀本开的是陆兴水的车。兴水的车是一辆二手爱丽舍,老车,总是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问题,比如最近窗户需要一边按开窗钮,一边借用手动推力才能打得开。
“兴水说你会开这窗。”严攀本笑道。
“是,我会。”她左手按钮,右手紧紧压住车窗往下推,边说道:“这车和他,绝配,都是这么具备屌丝之光的风采。”
对于认识严攀本,余曦媛的想法很简单:陆兴水说要介绍一个也许适合她的人,她说好,就这样。她这小半生都在恋爱里跌跌荡荡,多一个少一个,试一试总没有坏处。试着试着,也许就遇到The One了。
她打开窗,看见搁物架上的烟,问:“能抽吗?我的烟在车上抽完了。”
“当然。”他突然整个人轻松下来,把烟递给她,并拿出打火机给她点上。
曦媛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轻松道:“舒服。抽了一路ESSE,满嘴都是薄荷味。”
他也点了一支,问道:“每当在站台停车的时候抽两口?”
“是啊,非常浪费烟草。抽几口,就会有列车员喊‘上车上车’,手里的烟就得扔掉。不过总好过当初在澳大利亚,坐那条非常出名的The Ghan的火车,从阿德莱德到爱丽丝泉,整整二十五个小时不让下车,也不能抽烟。”她又抽了一口,“所以当时只能不停地吃,吃完泡面吃咖喱,吃完咖喱吃肉饼,只能靠食物塞满缺烟的空虚,整个人都快崩溃啦。”
他吐了口烟,笑道:“来的时候,我纠结半天,到底是把烟拿出来还是收到口袋里——很多女孩子都不喜欢烟味嘛!刚才你要烟,我长舒一口气,果然还是真实一点的好。”
曦媛也哈哈笑起来,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他:“喏,礼物。”
他接过来,是装在药瓶里的软糖,标签上写着:含笑半步癫。
他惊喜道:“因为兴水告诉你我在卖药,所以特别送来脑残片给我吗?”
“他没有告诉我。”她认真地说。
对于神的信徒来说,当向神提出疑问的那一刻开始,就要随时预备着等待答案。而这些答案,都在各样的线索之中。神先创造了男人,为了让男人不孤独,取下了其一根肋骨化作女人,因而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是残缺的,只有当他们遇见,才能变得完整。
攀本认为,这瓶药是神的答案:她就是他的那根肋骨。
而这一刻,曦媛也体会到一种奇异的感觉。尽管眼前的男人有一个喝酒过多导致的大胖肚子和草茬一样倔强的头发,皮肤因为阳光暴晒显得黑亮。那件难看的水蓝色POLO衫让他显得越发黑。
神的力量是神秘的,无处不在的。祂会为祂的子民铺设最好的道路。
攀本发动车,问道:“动车上没有吃饭吧?”
“嗯。”
“想吃什么?”
“烧烤。”曦媛不经思索便答道。
攀本道:“有个朋友开了间烧烤店,咱们去坐坐。”
曦媛却改口道:“还是算了,不早了,吃麦当劳,打包带走。”
虽然有些许失落,但不至于让她饿肚子回家,攀本不再多话,车速提升,迅速的把车开到了水果湖麦当劳。这是离她家最近的一间店。
停下车,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吃什么?”
“巨无霸。”曦媛回答。
攀本惊喜道:“你也喜欢巨无霸?肉厚汁多,咬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芝士、牛肉、伴随着蔬菜的混杂香味,是不是?”
她哈哈笑起来,眨眨眼,答:“是。”
他又继续问:“喝什么?”
“可乐。”她皱了皱眉,又加了句:“还要一个巧克力新地。”
她的表情实在丰富,攀本再一次笑了,下车去买。结果因为最近闹食品质量问题,店里只有麦香鱼汉堡。他拿着麦香鱼,忐忑地回到车边,怕她不喜欢。
他将头伸进车窗,道:“对不起啊,没有巨无霸,麦香鱼可以吗?”
曦媛正在低头玩手机,吓了一跳,抬脸茫然地望向他:“啊?”
“吓到你了?对不起。”他再次道歉,重复了一遍:“没有巨无霸,麦香鱼可以吗?”
“没问题,除了巨无霸,我最喜欢的就是麦香鱼啦。”她爽快地答。
攀本松了一口气,打开车门坐进来。曦媛接过汉堡,毫无顾忌地大口啃起来。他想看她,觉得不合适,只能偷偷地瞄她的侧脸。吃相也是这么豪迈,攀本想。他并未发觉自己正在兀自傻笑。
“笑什么?”曦媛问,唇角带着食物残渣。
“啊,没什么,我对这儿不熟,你家怎么走?”攀本慌张地扭过头,握住方向盘。
“我教你。”她开始指路,直走,右转,再右转。
攀本开车,陷入沉默。
“以后,你回家晚的时候,有人可以送你了。”他突然冒出一句毫无头绪的话。
“啊?”
“我是说,以后,只要你需要,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会送你回家。”攀本说完,又磕磕巴巴解释道:“我就是想,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回家不安全。”解释完更加后悔,他冒冒失失地说出这么一段话,她一定觉得他很奇怪。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
“我在这儿长大,小学,初中,高中,始终没有兜出这个圈子,出国转了一圈,回来依然住在这里。所有的记忆都围绕着水果湖和东湖产生。”曦媛没有介意,哈哈笑道,“我熟悉这儿,这里很安全。”
因着她这句话,后来攀本每每来到她家附近,都体会到一种安定之感。
夜晚路灯下的道路空荡而干净,曦媛安静地喝着可乐,脸上有一种轻巧的快乐。攀本瞟见她的睫毛。真长,他想,内心升腾起一股子莫名的欢喜和亲近。他想要这条路再长一点,让他能和她多呆一会儿,却又希望她能早早回到家,洗刷掉一路旅途的奔波。
在这矛盾的心情之下,突然听到曦媛说:“到了!”
攀本抬眼看看,车驶到了一个小区门口。他停下车,故作轻巧地对她笑:“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不需要送呀。”曦媛又眨了眨眼。
他看了看剩了一半的新地,用下巴指了指,问道:“还吃吗?”
“不吃啦。”她笑嘻嘻道:“你帮忙扔掉好吗?”边打开门下车。
“嗯,你不用管啦。”他也下车,从后备箱中拿出她的行李箱,递给她:“早点休息。”
“晚安。”她说,拖起那只小箱子,转身走进小区,走了几步,又回头朝他摆摆手,露出一个灿灿的笑。他也摆摆手,却站在原地,看她一步步走远,直到终于转弯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下,才回到车里。看着曦媛剩下的汉堡包装袋、可乐纸杯、半杯巧克力新地,攀本摇摇头,又笑起来。
他驶离曦媛家,开了十来分钟,猛地停下车,拿起她剩下的新地,勺子上还染着她的红色唇膏。他迟疑片刻,舀一勺放进嘴里。冰淇淋已经化开了,伴着巧克力粘稠地混迹在唇齿之间,香气四溢,异常甜蜜。
“草!”他冷不丁骂了一句脏话,“严攀本你这个变态!”使劲摇摇头,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可是真特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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