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出柜.
(一)
“非要求我回想那段日子,脑中也只剩一缕雪白了”,斗重先生端详的靠在发乌的牛皮沙发上,吸一纸旱烟,愁闷的诉说着。一段时间,屋子里安静的能够听到烟丝死亡的尖叫。
今日的访客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穿老旧的羊毛毡大衣。纹丝不动显得老气,若说起话来,怎么着都有些稚嫩和焦急。
斗重先生掐灭烟,掸一掸身上的烟灰,嘴角下瘪,继而恢复端详,说到:“本不愿回想很久的事了,倘真的想听,能帮到你,也说说无妨,都是陈年旧事了,我慢慢讲。”
(二)
嗖的,生命回到那片雪白,朦胧中一个渴望的微笑拥抱了我。山齐第一次搂住我,当着全家人的面。家中人看到此景,气晕的晕,气哭的哭,父亲拎起跳水的扁担杆儿朝我们扑来,我也吓坏了。山齐拉着我赶紧跑,就这样,我被家里赶了出来。这些事儿都是山齐说给我听的,我自己那时没了记忆,甚至就连父亲的样子,连同着片刻雪白在我脑中一起湮没了。
“斗重先生,这么多年您都没有回家吗?”
“回去过,却总觉得这颗心啊,就进不了家门。”
山齐与我被驱出家门的那一天,我倒是清楚的记得-----腊月初八-----那早腊八粥的味道我更是难忘。因为不好吃,想着合聚万物、调和千灵的大意让我心寒。我像裸体一样走在鸦青的大街上,消息在小村落传的很快,人人都像看着怪物一样路过我们,欲笑又畏,欲唾又嫌。山齐比我坚强,拉着踉跄的我走向他的小木屋,那个木屋是组织上为了抚慰他双亲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去世送给他的,木屋对他来说饱含了父母的爱。
“斗重先生,您还恨当初的乡亲们吗?”
我们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全村假装我们是透明的,山齐的待遇也受到了牵连,没有人再送给他粮票布票,但是现在想来, 我也不恨。离开了村子读书,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身体的进化在如今已是缓慢的了,意识的进化却显得异常迅速。造物者让山齐与我拥有进化后的意识,乡亲们突然领略到这种骇人的行为,没有剥夺迫害已是十分包容,恐惧又让他们显得十分可怜了。
斗重先生的思绪好像彻彻底底打开了,一股导向般的欣喜,碰撞着屋里的烟气,口吻生花。不过现在正值寒冬,这屋里的煤烟气、纸烟气似乎容不下这突兀的欣喜,斗重先生眉毛一紧,竟然流泪了。
山齐与我真称算的上这世界的幸运。 我被驱出家门,跟山齐一起生活,却触碰不到曾向往的自由。山齐懂我,不想让我为难,一人偷偷找我父亲祈求能容我进家门。父亲依旧顽固,不留情面驱赶山齐,山齐倒是仁义,三顾茅庐般的央求我父亲。到最后,无论如何我想象不到的是,当我再次进入家门,家的温暖我一丝丝也体会不到了。
最后,是我求着山齐离开村落的。我走的决绝,除了几本书之外,什么都没拿。山齐也只挑了有意义的物件,但神情透露出留恋。这以后,小村落再也没有一片土地印过我与山齐的脚印了。
离开家乡那会,也是冬天,山齐与我乘着火车南下到杭州,短暂停留几日,又北上前往西安。随机去了兰州、西宁,最远到了伊犁,那是我活过的最快乐的日子。
“斗重先生,既然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新生的自由,您在这又哭什么?”
不自由,一点都不自由。泰戈尔说,假若获得绝对圆满的结论,就意味着一切事物的终结了。我们后来定局在北京,山齐热爱文玩,我也以写文为乐趣,日子太平,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佐料,日子的味道总有些与众不同。
山齐玩笑道:生来时,本就不同嘛。
岁数大了,些许明白了与众不同的道理,生命从来不是自己的。山齐比我更爱我,他早己分享了他的生,在他眼里,我们合一。而我,纵度自爱自怜,向往梦里的,得到时又假设过去,慢慢懂了,正在发生的事,绝不可能以其他方式发生。
(三)
说着,斗重先生艰难的从牛皮沙发上站起来,攀扶着走向摆满相片的火墙。年轻人抬头望着窗外,依旧有些老成,仔细看着眼睛,却机灵的泛着光。
斗重先生拿来一个精致的摆台,摆台的边框是用紫檀木做的。里面的相片经不过时间有些发黄,而画面中的两名年轻人笑的已经忽略时间,衔接永远。斗重先生说这是他们生活在北京时拍下的,“他在大栅栏的窄街上背起我,看啊,我们跟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没什么两样”,说话时,年轻人看到了斗重先生嘴唇一抿,笑的会心。
窗外的白雪似乎是温的,是来嬉笑打闹的。年轻人与斗重先生继续寒暄一会后,起身辞行。斗重先生依旧端详的仰在沙发上,抽着旱烟,闪闪发亮,空气也跟着一起沸腾-----快走吧,他在家等你呢------年轻人笑着离开了。
这笑似乎传递了年轻人无限的力量,寒冬腊月一点不冷,他与伴侣的争吵也堪比流淌出的涓涓暖洋。脚下的白雪比黄土还要牢固,无论哪个方向,都能走回有他的那间小房子。路旁人家的烟筒都冒着青烟,在这冷冬腊月不缺一滴温暖。
(四)
有人用《阿达婆吠陀》中的诗句评价斗重先生:人们说他年事已高,但他即使在今天也堪称青春年少。
斗重先生这样说自己:我确信,当我与超越自我事物之间的屏障消失时,我感受到了比自我更大的意义。
而我,故事的讲述者,是阿梵-----那位年轻人的伴侣。我至今没有见过斗重先生,但我还要感谢他。阿梵在我们争吵之后去拜访斗重先生,为的是找到一些可以宽慰的良药。以前我们都觉得世界对我们过于严苛,但斗重先生解放了我们。我们以他人为镜认识自己时,会感到莫大的喜悦,而这正是爱的定义。
生命不在于数量,更在于价值。
山齐先生去世了,依然得以传承;斗重先生年迈,依旧履行传承的使命。敬,斗重山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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