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一下楼,雨水漫漫,虽不是倾盆大雨,但我确定飞奔到站台跟前,一定会成为落汤鸡。
1
站在楼下,我左顾右盼起来,撑伞的人从身边陆续经过,有家长带着孩子撑伞的,有孩子一人掌伞的,也有独男独女各撑一把伞的,反正都是人手有一伞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注意到我眼里求助的光芒。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雨中的乞丐,眼巴巴的希望有人能渡我一程,哪怕是到小区门口也行,能少淋点儿雨,就少淋点儿。可我不会乞讨,我等着别人的同情,但幻想一念而起,很快消失,我头顶背包,不顾形象,冲入雨中。
跑到小区门口已觉后背冰凉。该死的,大门居然锁上了,我左摸一下衣兜,钥匙不在,手里抓着相机和背包,只好取下背包腾出右手,从右兜摸出钥匙,钥匙刚搭上门锁,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姨,我来。
我以为有人看到我找了半天钥匙,是要开门的,没大注意,门开了,我赶紧往出跑。那个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姨,我帮你打伞。
我受宠若惊,回头一看,确定是一个没有家长陪伴的小女孩,没等反映过来,一把彩虹色的大花伞已撑过我头顶。小女孩双手将伞高高举起,表情极其自然,径直走路,我这才确信自己遇到了好人。赶紧背好包,腾出一只手来顺手接过伞说到:我来。
出门就要过马路,行驶的车流致使我和小女孩脚步暂停。我注意到一把彩虹色的大伞下,是一个背着大大的书包,面容清丽,带着眼镜的小女孩,那书包大到足已遮住她大半个身子,我压低自己,以便接近她的身高,让伞最大限度地发挥遮挡雨水的作用。好奇、惊喜还萦绕心头,穿过马路,我开口就问:你怎么会跟陌生人搭伞,你妈没安顿你要防着坏人吗?
她说:我妈妈说要帮助有困难的人,再说坏人一般手里都不拿东西的。我听着后半句就乐了,也没问这判断出自何处,只幸庆自己今天手里拿了很多东西。路上积水洼洼,有两次她直接踩了进去,我便用小臂轻揽她的肩膀,在路边与路中央绕着走,身旁不时车辆飞驰,水花四溅,我心里想着,即便淋湿,也不在乎,只要今天心不淋雨。
她问我去那,我说去坐车上班。问她在哪儿上学,几年级了,她回答说六小,又伸出两根小手指说二年级了,我不知道六小在哪里,她说也要去公交站坐车,这才发觉我们朝同一个站台走去。再一次穿过一个马路,到路对面的站台,她很快合起伞,表情淡然。我突然希望公交车能晚点来,很想和她说句话,应该是很多话,我想问“为什么说手里不拿东西的就是坏人”,但只蹦出来一句“谢谢你”,她满不在乎的强调着不用谢,不用谢。
105车说来就来,她也往上走,我赶紧跟身后要帮她刷卡,还说阿姨想小小谢你一下,她态度坚决执意不肯,说她不要谢。我不再强求,看她若无其事上车,默默站在一边,她小小的身子恰在车厢的人群中,人多,车又晃,她四下寻找抓手的杆子,我示意她抓门口的杆,旁边的男子听到,微微侧身让出一点小小的位置,也许他以为,我们是一起的。实际上,我们都是陌生的路人。
有时候帮人一把并不难,难的是敢相信你帮的人就是好人。我记忆的阀门瞬间被这把彩虹色的雨伞撞开。
2
也是小女孩这么大的年龄罢。那是冬天的夜晚,星光微弱,冷风飕飕,路上行人稀少,爸爸开着三轮车拉着我回家,车灯坏了,我只能用手掌着电灯照明,车子颠簸,电灯左晃右摆,像迷失雨雾种中看不清路的行人。走到半路,借着微弱的灯光,不远处,看到有一个人躺在马路边上拼命的挥手,爸爸减慢了车速,我还小,当时并不知道这突然减慢的车速,是因为爸爸和我一样害怕什么,还是想看热闹,这算不上热闹,但绝对令人好奇。爸爸说:怕是有人出车祸了,看一下好着没?爸爸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茫然不知,既想帮人又心生胆怯,支支吾吾把决定权还是推搡给了爸爸。
车速越来越慢,渐渐停止,我听见自己因害怕而急促的心跳。爸爸停下车问:需要帮忙吗?我这才看清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在寒冷的地面上瑟瑟发抖,他因急切回答爸爸的问题而语无伦次。爸爸说别急,慢慢说。总算在他连说带手比划的动作中,弄清了咋回事。他是被车撞了,连人带自行车一齐被撞倒在路边的水渠下面去了,好在冬天水渠没水,他自己爬上来,自行车还瘫痪在渠崖下,他无力推出,只身爬在路边求助,没一个人开车停下,一到他跟前反而加速。我脑补着男子挥手吃力叫车的画面,本来正常车速的司机,一到他跟前反而疾驰而过,像躲避瘟疫一样的躲避一个可怜男子的求助,是多么的悲凉。
爸爸问:你清醒着没?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那人回答:清醒呢。又报出自己的名字。还是个回族。他说自己当时被撞晕了,醒来脑子清醒呢,司机跑了,就是没了一点力气爬起来回家,他要有一点力气,都会爬着回去的。
你家在哪儿?爸爸又问。
那人回答了,爸爸一听竟然是离我家不远的街道边缘,我家当时借助乡镇正中心的舅舅的闲置空房。我当时以为爸爸问这么多是因为好奇,就像村里爱打听八卦的妇女一样。问完了所有的问题,爸爸反复强调:你清醒着没?他回答清醒。随后爸爸将他的自行车推出渠口,架上三轮车箱,我偎坐在爸爸左边,撑着电灯,因车后坐着一个神志不清的男子而胆战心惊,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没劝爸爸赶紧跑,或许是因为,多年前爸爸出的那场车祸。
爸爸每走一截,转头问一声:你清醒着没?一路上问了多少次,我已不记得,只记得车到乡镇,爸就让那人自己推车回家,那人央求爸爸好人做到底,送他回家,他说自己丝毫没了走回家的力气,他努力用最后的力气,信誓旦旦反复强调他会感谢爸爸的,只求爸爸把他送回家。爸爸说我不要你东西,就是看你可怜,你清醒着没?那人又回答完全清醒。爸爸犹豫不决,看着我,我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该怎么办,既不想做个见死不救的坏人,又不敢坦坦荡荡做个好人,内心揣揣不安。即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清楚那个夜晚,面对一个无助的求助者,我害怕的是什么,爸爸害怕的又是什么。
好人做到底。爸爸把我送回家,又去送人。爸爸离开后我忐忑不安,脑补各种画面,急切的盼着爸爸快点回来。当爸爸挂着满脸泪水冲门而入,瑟缩这身子立在我面前时,我既惊慌又心疼。这个寒冬之夜是有多么的冷啊,竟然能把一个男人的眼泪冻出来。如果我和爸爸不管那个可怜的男子,或许他就会冻死在哪里。
爸爸一进门就说,差点把他吓死了。我问咋了,他说把人送到家,那家里有一个男子执意说是爸爸撞的,你看人都撞糊涂了,那男子示意那人装糊涂。爸爸傻了,他赶忙向那个人求助,对,这会是爸爸求助他帮助的那个男人了,爸爸反复强调不是我撞的,是送他回来的。好在那个被撞的男人,没开一丝玩笑,赶忙强调着说爸爸是好人,多亏爸爸,不然他冻死也没人管的。他还要给爸爸给什么,大抵也是穷人,说等工资发了,会给爸爸送些东西,他记住了我家,爸爸哪里还会想着得到感谢,只求快点脱身,深怕在多说一句,那人突然不清醒了,他是有理也无处说了。
爸爸逃似的回到家,才送了一口气。我这才傻傻的,有一点点明白了爸爸的“害怕”,绝不像我,目光停留在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上。
当爸爸一遍一遍问男人“你清醒着没?”,我傻傻的想着,不清醒有啥可怕的,扔了不就行了,这黑漆麻糊的夜晚,扔了谁知道。我倒是怕他清醒,打我和爸爸,现在想想真是傻的可爱。
后来,我问爸爸既然想到那么可怕,当时停车干嘛?爸爸说,老人讲过,难中之人一定要帮一把,何况自己也是出过车祸的人。
时隔不久,那人竟果真找到我家,执意送了些米面(记不大清),虽然爸爸并不想过得到所谓的感谢。
3
后来很多次,听到爸爸和人讲述他的这段惊魂一夜,我一直都很平静,直到渐渐长大,一次语文课上,写“好心扶老人被讹”的话题作文,老师讲了很多真实的好心没好报的案例,我的记忆又回到了那个星光残弱的夜晚,才觉后背一阵发麻。后来,即使每一次想起,内心都是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再遇到同样的求助,爸爸还有没有当初的勇气伸手助人,但是从爸爸的口气里我依旧能够明显地感受到,那个夜晚,爸爸终生难忘,他给爸爸的思考和考验比爸爸已走过的路都要长。
人需要互相帮助,这个社会是需要帮助的,需要爱心的。但因为少数人的猖狂,让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生怕自己就是被讹的那一个。可即便我经历过一个让人想起来心惊胆战的夜晚,即便看过好心反被讹的报道,但今天,还又一次相信了世上还是好人多。
有时候,我们无法去感谢帮助我们的那个人,就像我没有机会去感谢那个给我撑伞的小女孩一样,但是我想,真正的感谢,不止在雨中,也不止在伞下,而是在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在无数种可能的场景里,在浑然不知的偶然中,一转身,一身伸手,就能让一些人的生活从山重水复到柳暗花明。
我因着小女孩的帮助而开心了一整天,不是感动于那一把伞,而是小女孩那份难得的信任,单纯的信任,今天她愿帮我,明天还会帮住别人,当我反复问她“不怕被骗吗?”,就像从记忆的黑夜里飘来的那句“你清醒着没?”,小女孩也无法回答我了,只好了一句:我相信大多数还是好人。是的,小女孩承认坏人还是有的。
只一瞬间,我忽然被感动,一股巨大的能量裹挟了我,一段记忆猛烈撞来,像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砸出一个明亮的答案: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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