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萝卜把之前买来的带子送到了山东。帽带厂的第一批线也染出来了。
刘润琴的愁事跟着来了。
“线不行,颜色太浅了,你看!”苏大军把一团浅绿色的线举到刘润琴眼前。
确实太浅了,就算织成带子,也比正常产品差了很多。
“不能让工人领回家染了,就在车间门口,我看着他们染!”苏大军把线扔在桌上。
萝卜的电话打进来:“人家说这批货不好,勉强收下了。下一批要还这样就不要了!姐,你们咋回事?”
“下回保证提高质量!”刘润琴应付完萝卜,觉得头痛欲裂。
“好歹这回萝卜能带回一笔款,你别太着急了。”王明安慰她。
刘润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人趴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刘姐,管厂长让你去他那一趟。”
刘润琴撑着桌子,从椅子上站起身。
“跟管厂长汇报一下咱们的困难……”王明看着刘润琴说。
刘润琴点点头,又摇摇头,走出了办公室。
管肃一见她进门,就发了话:“明天下午,跟我去农工商开会。”
“开什么会?”
“宏安厂的汇报会,一把手侯局长让我去一趟。”
“汇报什么?亏损?”刘润琴跟管肃说话,从来没有下属的谦恭客气。
管肃没在意她的出言不逊:“宏安厂在挣扎,农工商很清楚。但我们有多惨,他们不知道。”
“去……哭穷?”刘润琴问。
“去表决心,去告诉他们,还有你这样的员工奋战在第一线。让坐在办公室里的官老爷,看看工人有多么不容易!”管肃慷慨激昂。
刘润琴第一次发现,自己真的从未将管肃看作“官老爷”。即使之前两人因为路平的事情翻脸,她也没有认为管肃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官员。
“可是,他们知道我们不容易,又怎样?”刘润琴问。
管肃摇着头:“也不怎么样。听不听在他们——”
“说不说,在我们。”刘润琴补上了下半句。
02
自从上次来农工商,被管肃叫进会议室,刘润琴一直没有再来这里。
所以今天走进这座大楼,想着自己在过去两三年内,反复求告无门,她心里五味杂陈。
还是那间会议室,管肃和刘润琴坐在了同一边,等着农工商其他的领导。
约莫十分钟之后,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敲了敲门,站在门口说:“管局,侯局说请您两位直接到他的办公室。”
管肃点点头,带着刘润琴跟着小伙子走到了局长办公室门口。
还没进门,就听见侯局长在打电话:“餐饮业当然也归我们农工商管!怎么?还不服管吗?他以为李明远和王汉林还能给他撑腰?”
他一抬眼瞥见了管肃和刘润琴站在门口,冲他们招招手,对着电话吼了一句:“按规矩办事!”就把听筒扔在了电话上。
“老管,今天没外人,就在我办公室谈吧,在会议室怪见外的!”他对管肃笑着说。
管肃点头笑道:“好,没外人,好!”他指着刘润琴说:“这就是刘润琴,帽带厂的负责人,我带过来一起给你汇报工作!”
刘润琴跟侯局长打了个招呼。对方笑着说:“我认识你。我调来农工商的第一天,就看见你了。”
刘润琴心说,看见我了,可是一直没搭理我。
“说说吧,你们那边的情况?”侯局长点了一根烟。
管肃说:“咱们市一共有两家安全帽生产厂,听说另一家永亮的情况也不好?”
“嗯,”侯局长点点头,“怎么?”
“我想把他们厂买过来。”
侯局长和刘润琴同时惊讶地看着管肃。
刘润琴心说,不给我的帽带厂拨款,倒是有钱买别人快要倒闭的厂子!
侯局长问他:“你能出多少钱?”
管肃说:“没钱。我想让农工商牵头这个合并的事情。资债都并到宏安,员工我全部接收并安排。”
“异想天开!”侯局长大笑。
“老侯!”管肃带着怒气。
“你宏安也是摇摇欲坠,怎么能接这么大的摊子?!”侯局长弹了弹烟灰。
“安全帽生产是咱们这的支柱产业,不能说放弃就放弃了!”管肃说,语气有点着急。
“谁说放弃了?”侯局长有点不高兴。
“两个厂子都半死不活,不如保一个。”管肃期待地看着侯局长,“保宏安!我给你立军令状。我们还有帽带厂,上下游都在我们厂,我们更有希望!”
侯局长莫测高深地一笑:“昨天下午,永亮安全用品厂的厂长给我打了电话。”
管肃的眉毛挑了起来。
“他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你怎么跟他说的?”
“跟对你说的一样——异想天开。你们两个烂摊子,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想吞别人的!债务你还得起吗?帽子你卖得出去吗?工人,你怎么安排?都下岗吗?”侯局长的声音越来越高。
“农工商有别的计划?”管肃的眉毛落了下来。
“都关掉。”侯局长掐灭了烟头。
“我这还有冤假错案没解决,不能关!”管肃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刘润琴的心里“砰”地跳了一下。
“老管!”侯局长看了刘润琴一眼,“你怎么跑到厂里没几天,这么不讲政治了?冤假错案跟关闭工厂有什么关系?”
“关闭两个工厂,拿什么还我们钱?”刘润琴的声音特别清脆,好像在侯局长喷吐的烟雾中劈开了一条路。
“卖设备,卖厂房。”侯局长不为所动。
“我还没跟您汇报呢,我这几天就把帽带厂的债务扩大到了之前的三倍。卖设备,恐怕是还不清的。厂房吗?只有一间。”刘润琴平静地说。
“你这样胡闹,就证明关闭宏安是正确的!”侯局长瞪了刘润琴一眼。
“关闭之后呢?”管肃问。
“市里有新的规划,引进外资,已经在谈了。”侯局长说,“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第一你们不要动歪脑筋,第二不许外传!”
03
从农工商出来,刘润琴和管肃走向停在大门口的宏安厂的吉普车:“您刚才跟侯局长说宏安还有冤假错案,是什么意思?”
管肃抬头看看天。天阴沉沉的,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拿冤假错案当借口?”他说。
刘润琴不置可否地叹口气:“如果他们一定要关厂呢?”
“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们这么干!自己的产业不扶持,搞什么引进外资?!”
刘润琴摇摇头:“很多地方都这么干了……”
管肃也叹了一口气:“那也要因地制宜啊,现成的集体企业还有一口气,不能扔下不管……”
厂里的司机从车里探出头:“咱们赶紧回去吧,要下雨了。”
吉普车“嗤”地一声,停在了宏安厂的院里。管肃走下车,看见王光辉正好从办公室走出来。
司机咕哝了一句:“王厂长下班好早。”
管肃皱了皱眉头,喊住了王光辉:“跟我出去办个事。”
王光辉一愣:“我有急事。”
“什么事?是厂里的事吗?”管肃冷着脸问。
王光辉叹了一口气:“那您让我先打个电话,咱们再出发。”
管肃点点头:“五分钟后,车里见。”
王光辉转身走回了办公室,接通了电话:“宽儿,我有事走不开,非得现在过去吗?”
对面的声音很大,王光辉不得不把听筒拿得离耳朵远了点:“农工商那个老侯,要弄我!我给大哥打电话了,大哥说找你商量一下!你不来,我怎么办?”
“什么老侯,什么弄你?”王光辉一头雾水。
“老侯!就是跟王局长对着干那个老侯!他找人要关我的餐厅!”
“他怎么管到你那去了?”
“他哪是冲着我?还不是冲着王局长和大哥!”
王光辉沉吟一下:“厂里有点急事,我真的走不开……”
听起来任宽真的急了:“我告诉你!大哥让我找你,是商量大事的!你要是不来,可别后悔!”
王光辉心里冷笑一声,嘴上却说:“兄弟对不住,今天真有急事。”
他大踏步走出办公室,心里觉得特别轻松。什么大事!李明远现在远在天边,还想指挥自己?!既然侯局长都冲着任宽这个小角色下手了,看来自己靠拢管肃,是正确的选择。
他这样想着,钻进了吉普车,坐在了管肃身边。
“去永亮安全用品厂。”管肃吩咐司机。
04
“干什么去?”王光辉小心翼翼地看着管肃。
“农工商想一口气关掉两个安全帽厂。我想跟永亮的孙厂长商量一下,与其都死掉,不如保一个。”管肃回答。
王光辉张着嘴说不出话。不知道该惊讶于这个消息本身,还是该暗喜这么重要的事情,管肃居然带上了自己。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您打算劝永亮放手?咱们接管他们?”
管肃转过头看着王光辉:“你思路很清晰嘛。”
王光辉笑笑,扭动了一下身子,又说:“我听说那个孙厂长平时爱喝一口,一会下车我先找地儿买两瓶好酒去!”
管肃瞪着眼睛训斥道:“我们是去谈工作,又不是去求他!买什么酒?!怎么总是搞这一套!”
王光辉被骂得不敢吱声。
车子开了半个小时,司机侧过头说:“路有点远,估计还得开半个小时,两位领导要不咱们先吃饭吧?”
王光辉抢着说:“吃什么饭?咱们吃了饭,孙厂长就下班了!”
管肃也摆了摆手:“我出来之前跟孙厂长说,大概一个小时到,不要让人家等着了。”
司机点点头,继续开车。
王光辉“咦”了一声,看着司机问道:“吉普车不是一直都是老方开吗?怎么今天换你了?”
司机讷讷地说:“这礼拜方队长都让我开,说下礼拜也是。他腿疼。”
王光辉没说话,心里恶狠狠地“问候”了老方的长辈。最近这阵子,老方不怎么往自己跟前蹭了。说不定一直给李明远汇报自己动向的,就是这个老方。
车子又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司机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簇厂房说:就是那,拐弯就到了。”
管肃点点头:“开了一个多小时了,辛苦了。”
司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路不好走,领导坐得不舒服了吧?”
管肃说:“没有,开得很稳。一会我们进去谈工作,你先在旁边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司机刚要回答,只见迎面有一辆130小货车,风驰电掣地开了过来。司机笑笑说:“开得够快的,给哪送货这么急!”
王光辉心里动了一下:这车怎么这么眼熟!
管肃说:“他快,咱们就慢,让着他,让——”
最后一句“让着他”还没说出口,130小货车就疯子一样地冲了过来,狠狠地将吉普车撞到了路边的树上。
王光辉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挤压了一下,然后就被抛上了天。
他在天上飘啊飘,怎么都掉落不下来。
他使劲晃动自己的脚,又挥舞自己的手,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托着似的,就是飘在空中下不来。
“王厂长!王厂长!”
有人在喊自己。
王光辉睁开双眼,自己并不在天上,眼前是办公室主任老孟。
“他醒了!” 老孟喊道。
王光辉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人又换成了穿白大褂的医生。
“我出车祸了?”他艰难地张开嘴。
“对,很严重的车祸。”
“我被撞到哪了?”王光辉心里一慌。
“头部和背部受到撞击,内脏暂时没事,脑部需要再做检查。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王光辉……”他轻轻地回答道。
“还可以,你情况还算稳定。另外两个就没你这么幸运了。”医生手里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王光辉身上毫无知觉。
“另外两个?”他自言自语。
“你们车上一共三个人啊。司机被碎掉的挡风玻璃割中动脉,没抢救过来,唉……”医生摇摇头,转身走向远处。
“另外那个呢?”王光辉使劲喊,可是声音出来得很小。
老孟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管厂长还在抢救……”
“车……”王光辉说。
“都撞烂了!好好的一辆吉普车!”老孟说。
“那辆……车……”王光辉艰难地吐字。
“哪辆?噢,那辆撞人的?车在现场,也烂得不成样子了……司机跑了,居然还能活下来,还跑掉了……”老孟叨咕着。
05
刘润琴第一次看见管红兵,是在抢救室门外。
她听到管肃出车祸的消息,就坐上厂里的车,赶到了医院。
走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她忽然想到,当年的梁红梅代替自己来看出了车祸的郝建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跟自己现在一样揪心、恐惧和不安吗?
在抢救室门外,她先碰见了早来一步的老孟。
“情况不太好……”老孟低声说,“车子是从管厂长那一侧撞过来的,所以他受伤比王厂长严重。司机小蔡,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就没了……”
刘润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有好多话想问,可是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句,或者,问哪一句才对。
老孟理解她的心情:“你先别着急,现在除了等结果,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指了指抢救室的大门,“那个,是管厂长的儿子。”
刘润琴这才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背影,孤独地站在门前。
一个人的伤心,从背影就可以看出来。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
直到今天,刘润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肩膀没有颤抖。腰背没有佝偻。没有哭泣,没有悲鸣。甚至看不见脸部的表情,更无从知道是否有泪水流下。
可是你就是知道,那个人正在经历痛彻心扉的伤心,就好像,就好像……刘润琴一时想不出像什么。
噢,是了。
就好像,抱着刚满月的孩子的自己。
就好像,坐在路平病床前的梁红梅。
刘润琴慢慢走上前,那个男人突然转过身。一张白净的脸,脸上的悲伤表情让刘润琴瞬间感觉全身都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我是……宏安的,我叫刘润琴。”她有点磕巴,不知道介绍完自己,下一句应该说什么。
“我是管红兵。我父亲一向不喜欢兴师动众的,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等。”他平静地说。
“没事,我……回去也不踏实。”她又磕巴了。
他点点头,将身体转了回去。
抢救室的大门“砰”地一声,从里面推开了,一个护士冲出来:“需要输血!A型血!血库的血不够了!”
“抽我的血。”管红兵冲到护士面前。
“跟我来。”护士边说边往前用极快的速度走着。
刘润琴也跟上去:“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
老孟也跟上去:“管厂长需要输血吗?要多少?”
护士头也没回:“至少2000cc,血库连一半都不够!”
老孟突然刹住脚步:“那我去找人!”他转身向外跑去。
06
“家属的血不能要。”护士简短地对管红兵说。
“用我的,我不是家属。”刘润琴走向护士。
“先验血,A型血才行。”护士说。
“我听说O型也可以?”刘润琴问。
“血浆不行!”护士简单地否认,“过来验血。”说着就将针头扎到了刘润琴的胳膊上。
老孟冲进来:“来了!我把宏安能找来的人都叫来了!”
刘润琴惊愕地转头看着他,老孟喘着粗气说:“派人去接了,家属院的人都喊了。”
不一会,抽血室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宏安厂的二十几名职工和家属,都撸起了衣袖,等着抽血。
刘润琴按着自己胳膊上的针眼,站在了管红兵身边:“大家都很敬重管厂长……”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
刘润琴抬起头,看见那张白净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那个瘦弱的肩膀,在上下起伏着。
刘润琴抓住了管红兵的胳膊:“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会有好报。”
07
管肃被推出抢救室的时候,已经是四个小时以后了。宏安厂来献血的职工都已经回去了。只有刘润琴和老孟还在医院。
“情况很不稳定,家属今晚最好不要走。”医生交待了这句话,就转身去忙了。
管红兵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去办手续,你陪着你父亲吧。”刘润琴对他说。
老孟一把抢过单据:“我去,我去。你陪着点。”他冲着刘润琴往管红兵身上使眼色。
刘润琴站在管红兵旁边,也紧紧盯着监护室里的管肃。
当天夜里两点,管肃醒了过来。医生把家属请到了监护室里。
刘润琴叫醒了坐在椅子上打盹的老孟,两个人站在了监护室的门口。
管肃张开嘴,好像说了什么,没有人听清。
管红兵把头贴近父亲,管肃的嘴巴缓慢地一张一合:“我恐怕够呛了……”
管红兵的眼泪流到了腮边。
“我要去见你妈妈了。她等了我好多年,估计等得生气了……”
“以后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了……”
“还是要继续找容容……”
“告诉她,不要以为爸爸不想她……爸爸很想她,爸爸对不起她……”
管红兵失声痛哭。
老孟擦了擦眼角:“管厂长不会有事的,你先别哭。”
管肃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另外两个人,对刘润琴眨了眨眼。
刘润琴走到管肃身边,弯下腰,把耳朵贴过去。
管肃先是无声地笑了,接着艰难地说:“你是对的,我确实让你失望了……”
刘润琴使劲摇摇头,眼泪甩了出去。
管肃缓慢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呼吸让他感觉很疼,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您别说话了,休息一下吧!”刘润琴带着哭腔说。
管肃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路平的事,我不该放弃……宏安……我没管好,帽带厂……你……”
管红兵对父亲说道:“爸爸,您休息一下吧,不要说这么多了。”
刘润琴转过身,擦去脸上的泪水,对管红兵说:“你陪着管厂长吧,我们先出去。”
她和老孟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两个人都默默地流着泪。
病房里的管红兵,摸着管肃的手,全身轻轻颤抖着。
早上五点,太阳刚要把攒了一夜的光亮照射出来,管肃离开了这个世界。
马富昌赶到了医院,见到了管红兵。
他什么都没说,只递给他一支烟。管红兵接过烟,木然地放在嘴里。
马富昌举起了打火机,管红兵凑过去。
烟点燃了。管红兵吸了一口。
他剧烈地咳嗽着,紧跟着又吸了第二口。
马富昌站在他身边,也点燃了一根烟。
两个人看着早上刚刚升起的太阳,沉默着。
“有件事我必须说,耽误不得。”马富昌开了口。
管红兵没有说话。
“老爷子这事,有人举报,是制造车祸,故意杀人。”马富昌看向管红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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