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在90年代末,十岁不到。那之前从没见过世面,去过最遥远的地方,是40公里外的县城。坐着绿皮火车,半小时后就到,总希望车程再久一点,好显得奔赴的远一点。
父母去了吉安打工。我对那个地方唯一的认知,是电视里常播的一则广告,吉安文武学校,全国先进武校。那时迷武侠小说,看了小说,特想去学功夫。我跟老妈讲,老妈说,明年送你去。到了明年,又说,明年送你去。总之不了了之。她问我,你这么想学功夫,是不是怕打架,打不过别人?
第一次出远门,就是去吉安。那年暑假,老妈特派小舅舅全程接我。小舅舅也就二十岁出头,把我从村里带到县城,上街买了把二十多厘米的水果刀,木柄,窄刃,无血槽,斜插在皮裤带里,用T恤遮着。
我问,为什么要带刀。舅舅说,怕路上有坏人,万一打不过,我把刀亮出来,他们就跑了。我点点,哦哦。上火车前,他脱下右脚皮鞋,掀开鞋垫,放一张百元钞进去,又穿上。他说,这是以防万一,万一我们钱被偷了,起码还有一百块路费。我点点头,哦哦。心想,哇,社会真是好险恶啊。
绿皮火车摇摇晃晃一晚,我们没有座位,舅舅倚靠在车厢连接处,跟别人聊天。瞅到座位,就指着对我说,去坐,去坐。后来不知哪儿弄到个小塑料板凳,我就坐在上面,趴在自己膝盖上睡。旁边有个二十来岁的小姐姐,跟我们聊天,很爱笑,干净友善的样子。
黎明时分,天将破晓,我和舅舅下车。那小姐姐跟着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外,好像同行一般。我想,她为什么跟着我们。第一次坐那么久的车,我有些晕车,蹲在花坛边吐。小姐姐给我递了瓶水,问,小孩,舒服了点没?
我很奇怪,我不认识她,她为什么对我好。她在那和舅舅聊天,好像聊得很开心,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我觉得我明白了,她肯定是在和舅舅谈恋爱,她估计会跟着舅舅走吧,就像电视剧里的那样。
天终于蒙蒙亮,舅舅说,我们走吧。那小姐姐说,我也走了。说完,我们朝着阶梯下走去,小姐姐朝着左边走去,很快就隐在人群里。就这么毫无仪式感地分别。
舅舅带着我转汽车,在车上,碰到了“易拉罐中奖骗局”,在行骗团队的忽悠下,舅舅拿身上所有的零钱,去换了张外币。他从鞋垫里,掏出最后一百块钱,把我带到父母的住处。
回去他跟我爸爸说,路上赚了。爸爸一听事情经过,冷冷地说,被骗了。他不信,去银行里查,回来说,真的被骗了。他把腰间的那把刀,送给了妈妈切水果,一直用了很多年。
那个夏天,晚上他带着我出去逛,说带我去溜冰。路上我们去超市买零食,货架旁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哥哥,他问人家,去溜冰吗?那个小哥哥笑笑,去啊。
去了溜冰场,那小哥哥请我们溜冰,我说我不会,他说,我也不会,走走走,拉着我进场。溜冰时,他到我旁边问,小孩,好玩吗?我说,好玩,就是老摔跤。他就笑笑,又扶着栏杆溜冰去了。
走出溜冰场,舅舅带我买水果,选了几个大麻梨。他说,人家请我们溜冰了,我们要吃人家点东西,感谢一下。我们三个,蹲在路边吃梨子,边吃边聊,吃完了,站起来。舅舅说,我们回家了。小哥哥说,我也回家了。
我们分开,舅舅领着我穿过一棵棵路灯。我问他,那个是你的朋友吗?他说,不是,我也是刚认识的。我问,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说,不知道。
那些夜晚,舅舅还领着我去人家的宿舍玩。几个大学生样子的小哥哥,床头摆着收音机和书,坐在窗边听民谣,聊天,笑容清澈,长长的头发,像是年轻时的老狼。
我已适应,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们。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哪里来的,也不问,来了,就聊一阵,好像曾经认识一样。散了,也就散了,也不留号码,不确定还会不会再见。
那个夏天,第一次出远门,火车上遇见的小姐姐,超市、宿舍里遇见的小哥哥,我都只见过一次,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任何信息。只是小舅舅去跟他们玩,就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人跟人之间的交流,像清水一样单纯。
高晓松说起80年代的时候,动不动说“我们那个年代”,用八个字概括,剽悍勇敢,简单温暖。我总觉得,在90年代,这种单纯的东西,还有最后一襟晚照。似花朵凋零,犹有暗香残留。
老狼的《麦克》里,唱80年代大学生的样子:
你总爱穿上那件,印着列农的衬衫
总是一天一天,不厌其烦举起你的伞
你总爱坐在路边,看着车来和人往
总是对着沉默的人们,发出些声响
你总爱摊开纸牌,算那杯清水和女孩
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想她们的未来
你总爱攥着一把,冻得冰冷的钥匙
总是对着厚厚的墙壁,转过身发呆
我的童年里,印象里的大学生,就是歌里的那个样子。可那明明不属于我的年代,它们是老磁带里转动的声音,是一个时代的侧影,很快被抹掉。
接下来,互联网,新概念,智能手机,支付宝,微信,我又好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戒备,充满了敷衍。看似社交这么发达,微博关注,地图定位,随手扫码就能建立联络,但其实人心没有走近一毫米。
每认识一个人,都会默问,我们熟吗?我隐约经历过一个时代,是不问的。只是它在老狼的歌里,对我而言,像是一辆离去的汽车的尾气,我仅仅是闻到一丝气味,看不见它的全貌,转身不得不去找自己时代的节拍。
90年初,其实是一个两不靠的时代。衔接着80年,上一个时代的倒影,还照在我们的童年里。而又是新时代的起点,我们眼睁睁看着互联网崛起,玩着QQ,看着腾讯从一个差点倒闭的公司,长成巨头。从最开始不信任网购,到熟练地使用淘宝。从用习惯按键手机,到彻底拥抱触屏科技。从磁带到MP3,从MP3到蓝牙无线。从胶片到大头贴,从大头贴到数码相机,从数码相机到美颜相机。从红白机到街机,从街机到网游。从纸质书到网络阅读,从网络阅读到kindle。从黑白电视,到液晶电视。从录像厅到露天电影院,从露天电影院到3D环绕立体声影院。从日记到空间,从空间到博客,从博客到微博,从微博到微信。从情书到漂流瓶,从手工千纸鹤到一键飞机游艇。
短短的童年到少年,少年到青年,我们生活的环境,随着时代三级跳。偶尔停下来,感觉整个人是被时代拽着往前奔的,才刚适应一个生活方式,转眼就变得过时。
对于80后,他们的少年时代是相对完整的,靠纸质书,诗歌,摇滚,民谣,街机,舞厅度过躁动的青春,没有电子的杂念。对于00后,他们的整个时代是相对完整的,一切网络化已经完善,苹果手机,王者荣耀,VR技术,外卖,直播,无人机摄影,无处不在的WiFi,他们不觉得突兀,只道是寻常。
而对90后初的人,一切的记忆,都是不是完整的,像破旧的绿皮火车,一节一节,串成成长的轨迹。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不理解,我们的底色到底是什么。我们还来不及沉淀底色,就已经被上色。70后会说,你们怎么有点像80后,而95后又会说,你们怎么跟我们不太一样。
到了00后,他们更不懂,你们的审美为什么跟鸡尾酒一样?怎么小时候读金庸古龙,少年读韩寒小四,长大了端着手机读咪蒙,放下手机,又读张岱冯梦龙。小时候看港片,李小龙,热血沸腾,长大了回看安东尼奥尼,伯格曼,一语不发。上学最烦陶渊明,北上广混几年后,忽然背起《归去来兮辞》,酒冷耳热,泪眼婆娑。小时候非主流,杀马特,成年了忽然极简,性冷淡风。以前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现在又变成了佛系。
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时代的产物。在一条条食物链编织的网里,没有庄子说的“逍遥游”,只有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诚如张爱玲所言,你年轻吗,不要紧,再过两年就老了。我们终于不晓得为什么,开始读懂了儿时背的唐诗,想起《滕王阁序》,最动容的不再是那落霞与孤鹜,秋水共长天,而是那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以前社交很不发达的年代,大家最爱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现在社交很发达,大家反而最爱说,你我山前没相见,山后别相逢。
我们终于懒得去了解彼此,用星座分析了一切。
我喜欢《雅歌》里的一段诗:等到天气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要转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多美好啊。只是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日影飞去后,没有人回来。暮色降临,一座座孤岛,拼成一个繁华盛世。有些老歌,再不会有人唱。有些物件,遗忘成历史。有些人,相见即别离。
我们终将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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