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读王鼎钧先生的文字,总能感受到一种浮世的沧桑与历经艰辛之后的透彻与醒悟。人死了以后是否真的会有灵魂?灵魂是否又真的会去捡拾生前的脚印?我不得而知,但若是这能如此,那也是一件颇有诗意的事吧。那些过往的足迹,要到哪里去寻呢?有时候或许沧海桑田,岁月变迁,亭台楼阁都已变作湖泊河流,你还需“砸破镜面,撕裂天光云影,到水底去收拾脚印”,有时那脚印或许已经残缺不堪,揉碎在风里,和着歌声一起消散在远方的梦中了,你是否愿意一片一片地将其重新拾回拼凑,或者任凭他们在风中漂浮,将自己的最后一缕气息留于世间呢。
王鼎钧先生一生漂泊,居无定所,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在他的笔下凝成一曲哀婉动人的歌谣,那就是乡愁。在少年时代他便与家人分离,孤独而自立地生活。抗战时期,他常年在沦陷区生活并且打过游击战。一九四九年时王鼎钧来到台北,考入张道藩创办之小说创作组,开始了终其一生的文学创作,至今未休。后来他辗转来到美国,并在那里定居。他将自己一生的经历与思考结合深刻的哲思与美学融汇成了四部自传回忆录:《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
盘虬卧龙的树干沟壑深深,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低语,摇曳着阳光透过叶隙投下的斑驳剪影。他就像是一棵老树,用他曲折沧桑的年轮向我娓娓讲述这人世间百转千回的真谛。像王鼎钧先生这样漂泊一生的人,若要将自己一辈子的脚印都捡拾完,那大概要走过无数的山川河流,走过所有他来时的路。不知当他行走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路上时,他会是怎样的一种感慨,他又是否记得几十年前年轻的自己走在这些道路上时又是怎样的一种境遇与心情呢。也许他也曾在无数个难眠的夜里辗转反侧,也许他也曾“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醒来后方知身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抬首只见百老汇的灯火阑珊。浮萍无根,游子有心。他是一棵在风雨中飘摇的老树,但吹不折的,是他的根,是他对故乡的向往;打不湿的,是他的心,是他对往事的憧憬。
《脚印》中这个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虽然仔细探究下它未免与其他的传说故事形成了冲突。但是艺术的美感本来就不应该有过多的顾虑与枷锁。若是过度以严格的标尺和规范来桎梏民间传说故事甚至所有文学艺术的想象力,那么这瑰丽的梦境便会被无情地毁坏了。所以,“我们只有拆开那个森严的故事结构,容纳新的传奇。”而实际上,灵魂要去拾回的也不仅仅只是我们生前所有的脚印而已,一世的履历与生命的意义如此厚重,又怎能是单薄的脚印可以承载得了的呢。灵魂真正想去拾回的应该是关于前生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以及无可替代的归属感吧。长忆青葱岁月,聆听回旋悦耳的铃音,往昔的回忆伴随着那逝去的轻风,仿佛又回荡在我们的耳边。那里有揉皱灯影的清泪,有伏案奋笔的汗水,有促膝长谈的余音,还有牵手走过的足迹。年轻的我们现在总是难以想象自己年华老去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我总是会想,十年之后我们会在哪里,在什么样的地方做着哪般的梦。当一切都随风而逝,当时间的车轮碾过岁月的尘,当我内心深处某一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共同走过的时光,看见那些欢笑,那些泪水,那些也许实现也许破碎了的梦想,那些风里的歌,歌里的梦,都如同电影一般一帧一帧流淌而过。“也许捡脚印的故事只是提醒游子在垂暮之年做一次回顾式的旅行,镜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一遍,这旅程的终站,当然就是故乡。 ”当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往的云烟,我们也回到了生命最初的起点——故乡,人生就像一个圆,绕了一大个圈子最后还是要落叶归根,回归到始终。孤独艰辛地行走了大半生,在生命终结之时,回首往昔,也许有悔恨,有痛苦,尤其是游子,一定为自己的背井离乡,漂泊半生感到悲伤遗憾吧,但更多的,一定是对于故土的眷念与向往。我想,这才是灵魂踏遍千山万水拾回前世脚印的真正原因吧,这是对自我生命的一次重新认识以及反思,让生命的厚度与意义在轮回流转中不断地升华。
朝暮与今昨野夫的《乡关何处》上有这样一段话:“许多年来,我问过无数人的故乡何在,大多数都不知所云。故乡于很多人来说,是必须要扔掉的裹脚布;仿佛不遗忘,他们便难以飞得更高,走的更远。而我若干年来却像一个遗老,总是沉浸在往事的泥沼中,在诗酒猖狂之余,常常失魂落魄地站成了一段乡愁。”这想必是所有游子的心声,也许对有些人来说故乡只是他们的拖累,是他们用尽一切方法想要摆脱的地方,但对于漂泊在外的人们来说,故乡则是一个难忘的,遥远而又无法触及的彼岸。他们遥遥相望,却又无法到达。在《脚印》中,作者写两个旅客在互相比较着自己家乡的高楼有多高,其中一个说自己家乡的高楼上有个小女孩从楼顶上掉下了,到了地面上,她已长成一个老太太。当年,作者对这样的高楼充满了神往,而直到如今白发苍苍,“访旧半为鬼”,他才明白,原来故事里的高楼就是故乡。当年离开故乡时,他还尚是个青涩少年,转眼间却已成了老翁。“我一旦回到故乡,会恍然觉得当年从楼顶跳下,落地变成了老翁。真快,真简单,真干净!”这让我想到了另一首我很喜欢的诗,是曾卓的《我遥望》。“当我年轻的时候,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这也是曾老对于他人生际遇以及经历了世事浮沉之后而生发出的感慨。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期盼着成长,要去那狂风暴雨中经历一番,要独自一人去遥远的地方奋斗打拼,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不枉此生,对未来与远方总是充满了憧憬与渴望。而当我们真正到达了,年近古稀,步履蹒跚,回首遥望年轻的时候,遥望着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却又不禁涕泪纵横,那些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器宇轩昂,不谙世事,都湮没在了岁月的风尘中,而唯有故乡,以其亘古不变的姿态静静地伫立着,不仅在远方,更在游子的心里,深深地埋藏着,是不可言说的伤口与永远可以停泊的港湾。
朝朝暮暮之间,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仿佛“昨日今我一瞬间”。“时不我待”,往往在我们还未反应过来时,皱纹就已悄悄地蜿蜒上了我们的面颊,曾经挺直的脊背,也已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高度。而乡愁却是永恒的,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半分,反而只会愈渐增加,如同心灵上的创痕,哪怕表面已经因为结痂而变得坚硬,里面的伤口和疼痛也无法欺骗得了自己的内心。“时间不容庸人自扰。这不是大解脱、大轻松,这是大割、大舍、大离、大弃,也是大结束、大开始。我想躺在地上打个滚儿恐怕也不能够,空气会把我浮起。”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时光总是经不起考验的,生命的旅途如此匆忙,有时我们还尚未真正体会到人生的酸甜苦辣,就已到了生命的终点,而颠沛流离的游子们,只能在回忆一生的漂泊时咀嚼那些苦涩辛酸的过往了。
朝暮与今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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