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她正坐在初秋的寺院里缝被子。 可缝来缝去,还是缝出了旧年的花样——戏水的鸳鸯,成双成对,大朵的牡丹,湮漶泛黄,如同褪了色的旧画,在秋风中窸窣地吹着,哗哗地响,酥薄脆弱。
东风恶,春情薄
秋风起兮,夜风温凉,适合怀人。我想起了凤姐姐。
凤姐姐是我姨家的大女儿。
我姨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凤姐姐,一个是祥哥哥。
凤姐姐,生得俊俏,乌溜溜的大眼睛,赛黑葡萄,杨柳细腰,总穿一件提绿棉麻的旗袍,侧开、立领,刺绣是白色的枯荷。站在河边雾蒙蒙的水汽里,冷丁一看,别人都以为是凤姐姐她娘。
听母亲讲,我姨在凤姐姐七岁的时候,在河边走,突然,河水翻花开,一条金粼粼的大鲤鱼跳跃出来,把我姨接走了。
这个故事,我听后,觉得十分神奇。
凤姐姐念到初中就回家务农了,后来,凤姐姐结了婚,生小孩那年,我和母亲去过一趟凤姐姐家。
凤姐姐家和我家不是一个镇,得走三里青纱帐的土路,过两座小桥才到。
红瓦白墙,院边上,种了粉红的土豆花。院里晾衣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小孩儿尿布。正值暮春,后院的杏花,开得粉白,风吹如雪一般喧喧闹闹。
屋内,年画贴墙,大红的底绣着百合花的褥子平铺着,一个小婴儿,没有土筐大。凤姐姐的头上戴着防受风的清素锻绣缠枝莲的抹额,头发乌黑,身材还是那么标致,和母亲坐在炕头,说着话。
我那时还小,对她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却被墙上的年画吸引了。那幅年画,翻花的浪涛里,有一条大红鲤鱼,身上骑着个孩子。这不能不让我想起那个神奇的故事。
我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妈,我大姨就是被这条大红鲤鱼带走了?"
母亲狠狠白了我一眼。
那天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过河时,我听到河水哗哗地响,竟然有一瞬间,我很期望能看到那条红色的大鲤鱼。
凤姐姐原来有一个对象,是一个大学生,凤姐姐等了他三年,可男方家嫌凤姐家穷,逼着大学生分了手。
三年的等待,硬是把一个少女最美好的年华蹉跎过去。
这三年里,凤姐姐绣过多少被子,絮过多少雪白的棉花,一双双红锻子,一条条蓝绸子。可是,有些感情,仿佛就是绽放在湖面的烟花,虽美,却倏忽间,消散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凤姐姐一气之下,嫁给了镇上数一数二的首富。那个时候的首富,在镇里地位也算很高,只可惜,男方长得丑了些,瘪瘪嘴,大龇牙,又黑又高。
后来这个大学生毕业,阴差阳错,被分到镇上的医院,当了一名医生。
凤姐姐的美貌是镇里出了名的,结了婚,更是凸显女人的风韵来。
春日,花开朵朵,凤姐捈点那种一块钱一盒的雪花膏,往镇上去卖绣好的鞋垫,发带,布垫。风一吹,整个集市都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气息。
别说医生念念不忘凤姐,就是集上卖肉的,卖竹筐的,卖小百货的,见凤姐姐走过,都光顾着看,忘了该吆喝什么了。
初春的天,凤姐姐在院子里晒被子,金丝绒烫花被子绣着大红的牡丹,阳光下,凤姐姐的身姿往被面上一站,提绿棉麻的旗袍,开岔,露出白花花的大腿,谁见了都眼馋。
背地里有人议论,"便宜"大老黑了"——凤姐夫的外号。也有人嗤之以鼻,"哼!还不是为了钱!你有钱,你晚上也能搂着睡!"说完,引得旁边的人一顿恣意地笑。
镇上的男人想占凤姐姐便宜,想得心痒痒,那个医生更是不能忘,总趁着"大老黑"去工地打工的时候,往凤姐姐家的院子里拐。
隔着牡丹花大红被面,凤姐姐拿杏核眼瞪着,就开骂,羞得医生再也不敢去。
有次,趁着凤姐姐去玉米地撒化肥,医生特意在后面悄悄跟着,而跟在医生后面的还有"大老黑。三个人,像游击战打鬼子似的,在田里开始了游走。
夏天的玉米地,是天然的青纱帐。幽森森的一片玉米,高出人半头,如果藏两个人,想找到,还真是晕头转向。凤姐姐扭着腰肢,一猫腰,钻进了玉米地。
医生,瞅瞅四周,也一猫腰从另一片玉米地钻了进去。
"大老黑"紧随其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玉米叶子刮着"大老黑"的脸,火辣辣地疼,"大老黑"也不吱声,狠下心,蹲在不远处,只等着医生和凤姐汇合。眼看着不远处,细碎的玉米红穗,倒了一大片,呼啦啦的玉米叶子响得像海,就听见凤姐姐气喘吁吁地喊:
"来啊,你敢脱了裤子,我就敢给你好看!"
"大老黑"一听,心里气得着了火,仿佛看到了凤姐姐纤美的腰肢,鲜红的肚兜,一没忍住就露了头,没想到一探头,就看到凤姐姐从后腰掏出一把小弯刀,抵着自己白皙的脖子,就渗出血迹来。
"别啊,凤儿,你听我说!"
"你把刀先放下!"
医生解了一半的裤子,慌了神。当初凤姐姐等了他三年,他想不明白了,这三年的感情怎么说没就没了。
凤姐姐把刀往脖子上又一深抵,横下心,双眉紧蹙,眼神决绝又凄楚。
"当初,你嫌我没文化,嫌我穷,如今你却想要我的身子。你就是卑鄙无耻下流的流氓。我就是毁了自己,也不给你!"
医生被凤姐姐一骂,红了脸。"那怎么办,我也结婚了,你也结婚了!"
"我呸!就是我死了,也不和你做这下贱勾当!"
"大老黑"一听,立马悔悟过来。"啊呀!"一声大喝,就从玉米帐里冲了出来,吓得医生,提着裤子急于奔命。
"呸!"凤姐姐讲这件事一点不避讳,"身正不怕影子斜"。凤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我却没有觉得多污秽,反而觉得她的样子很美。
经过这件事,凤姐姐的门前,再也没有人男人探出头来。
"大老黑"知道了凤姐姐的心意,也算给凤姐姐长脸,凭借着家底厚,再加上脑子灵活,几年下来就有了自己的装修公司,不仅当上了老板,还给凤姐姐在城里买了两节小洋楼。
可男人有了钱,就学坏。不久,这"大老黑"竟然就在外养起了女人。
凤姐姐知道后,把属于自己的房产都转到了孩子名下,一个人去了陇翠庵。
那座野庙,当时还是我和凤姐一起去参加聚会,路过,拜了佛,上过香的。
记得那天,凤姐姐说,这几年心累了,如果有一天,我没有了归宿,就到这里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没有想到,凤姐姐真去了。
我去看凤姐姐时,她正坐在初秋的寺院里缝被子。阳光斑驳细碎,老旧的花被面,洗黄的被里子,凤姐用金黄的线一针一针细密地缝着。
可缝来缝去,还是缝出了旧年的花样——戏水的鸳鸯,成双成对,大朵的牡丹,湮漶泛黄,如同褪了色的旧画,在秋风中窸窣地吹着,哗哗地响,酥薄脆弱。
所有记忆都在这寺院的寂静光阴里,灰飞发酵,如细小的尘埃。
和"大老黑"结婚,凤姐姐虽是赌气,但是,当"大老黑"骑着电动车,带凤姐姐,站在白水镇景盛华庭的预售楼前,信誓旦旦,说,要给凤姐姐一个好归宿时,凉丝丝的秋风里,凤姐姐也是有过内心的安稳和一丝丝暖意的。
可到底都成空。
这些年"大老黑"开饭店,凤姐姐里里外外招呼客人,后来饭店赔了,凤姐姐又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去小找路,托关系,贷款帮"大老黑"办公司。"大老黑"冲在前头,凤姐姐辅助在后,日子也算红红火火,可最后,年近五十了,"大老黑"却变了心。
寺院里,凤姐姐一身轻袈,目光像夜空中的孤星,尽是无字的故事,藏着依恋,藏着叛逆,藏着天涯。
凤姐姐就和我提过一次我姨,说,她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大鲤鱼,我姨带了祥哥哥,扔下她,和一个男人私奔了,从此再也没有寻过她。家里人,瞒着她,怕她伤心。
"一个小孩子,天天问,娘在哪儿?"凤姐姐说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泪痕,也没有恨意,很平淡。
凤姐姐是去年心梗去世的。那时候正是初冬,寺院的钟声,没有响起,雪下了一个晚上,墙头的红梅花却开得出奇得早,一朵朵,如火如荼。
袁枚引用《闺词》里的橘子曾说: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这句虽写的是风尘女子,可这"不宠无惊过一生",怕是天下所有女子的心愿吧!
寺院里,钟声又响起,多少往事都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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