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的话——芥川龙之介

修身

道德是方便的异名，和“左侧通行”相似。

道德给予的恩赐是时间和劳力的节约。道德给予的损害是整个良性的麻痹。

盲目地反对道德的人，是缺乏经济观念。盲目地屈从道德的人，不是胆怯就是懒汉。

强者可能是蹂躏道德。弱者可能是在蒙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常常是强弱之间的人。

小儿

军人近乎小儿。喜爱英雄的姿态，喜爱所谓光荣，现在在这儿没有必要去谈它。尊重机械般的训练，重视动物般的勇气，那也是在小学才能看到的现象。肆无忌惮地屠杀，更是和小儿没有差别。特别和小儿相似的，是一受到喇叭和军歌德鼓舞，就不问是为什么而战，欣然对敌。

武器

正义和武器相似。武器只要是出钱，敌人也好，我方也好，都可以买到。对正义只要是讲出道理来，敌人也好，我方也好，也都可以买到。古来以“正义的敌人”的名字，像炮弹似的打来打去。然而由于在修辞上的欺骗，到底谁是正义的敌人，还没有见到搞清楚的例子。

人生——致石黑定一君

如果命令没有学过游泳的人去游泳，不论谁都会认为是没有道理的吧。如果没有学过赛跑的人，命令他去参加赛跑，也不得不认为是毫无道理的。但是，我们从生下来的时候开始，就不啻是接受了这种愚蠢的命令。

人生和疯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相似。我们必须一边和人生搏斗，一边学习怎样搏斗。对于这种无聊的比赛忍不住气愤的人，那就赶快到栏杆外边去好了。自杀倒确实是一种方便的方法，然而想要在人生竞技场留下的人，只有不怕创伤去搏斗。

又

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是危险的。

又

人生好像缺页很多的书。很难把它说成是一部书，然而它又确实是一部书。

地狱

人生比地狱还像地狱。地狱带来的痛苦并不违背一定的法则。譬如饿鬼道的痛苦，是想吃眼前的饭，饭上却燃着烈火什么的。但是，人生带来的痛苦，不幸的是并不那么简单。如果想吃眼前的饭，既有可能燃着烈火，又有可能意外地轻而易举地吃到嘴。不仅这样，轻而易举地吃了之后，既有可能患肠炎，又有可能出乎意外地轻松愉快地得到消化。

舆论

舆论常常是一种私刑。私刑又常常是一种娱乐。好比使用新闻记者来取代手枪。

乌托邦

产生不出完美的乌托邦的原因大致如下：如果不能改变人性，就不可能产生完美的乌托邦。如果改变了人性的话，就会使人觉得人们向往的完美的乌托邦，突然不完美了。

危险思想

准备把常识付诸实践的思想就是危险思想。

社交

一切社交都理所当然地需要虚伪。如果丝毫不加虚伪，对我们的朋友知己倾诉我们的衷情，那么哪怕是古代的管鲍之交，也不能不产生破绽。姑且抛开管鲍之交，我们都或多或少对我们的亲密的朋友有些憎恶或轻蔑。但是，憎恶在利害面前也会收起锋锐，并且轻蔑也日益使人恬然地倾吐虚伪。因此，为了和我们的知己朋友结成最亲密之交，相互都必须具有最完善的利害和轻蔑。这不论对什么人都是最困难的条件。否则我们老早就会成为富有礼让的绅士，世界也许老早就出现了黄金时代的和平。

神

在神的一切属性之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谎言

我们不论在什么场合，对于不拥护我们利益的人，是不能投以“神圣的一票”的。那种取代“我们的利益”而调换为“天下的利益”，是整个共和制度的谎言。我认为这种谎言就是在苏维埃证券下也不可能消灭。

赌博

同偶然，即同神去搏斗着，常常是充满了神秘的威严，赌博者也不出在此例。

又

古来热衷于赌博的人是非厌世主义者，这表现了多么酷似赌博的人生。

企图

成功不一定是困难的。但是，欲望却常常是困难的，至少在成功上有所欲望的话。

征候

恋爱的征候之一，是揣想她过去爱过多少个男性，或者是爱过什么样的男性，而对想象中的某些人感到默默的嫉妒。

又

恋爱的另一种征候，是对发现和她相似的面孔的极度敏感。

多忙

把我们从恋爱中拯救出来，与其说是依靠理性，毋宁说是由于太忙。为了进行十全十美的恋爱，最重要的是需要时间。维特、罗密欧、特里斯坦——我们不妨看看古来的恋人，他们都是闲人。

男子

男子比起恋爱来，历来是更注重工作的。如果对这个事实有疑问的话，读读巴尔扎克的信好了。巴尔扎克在给韩斯加伯爵夫人的信里说：“这封信如果折算稿费的话，已经超过多少法郎了。”

自由

自由和山巅上的空气相似，弱者都是吃不消的。

言行一致

为得到言行一致的美名，首先必须善于为自己辩护。

中国

萤火虫的幼虫吃蜗牛的时候，并不是把蜗牛杀死。为了经常吃新的肉，只是把蜗牛麻痹起来。以我日本帝国为首的列强的对华态度，毕竟和萤火虫对蜗牛的态度毫无差别。

处世智慧

如果单纯处世的话，还是不患热情不足为好，毋宁说危险的显然是冷淡不足。

作家

想要为文者，不管是怎样一个城市里的人，他的灵魂深处必须是一个野蛮人。

女人

健全的理性在命令：“尔，勿近女人。”

但是，健全的本能却在发出完全相反的命令：“尔，勿避女人。”

又

女人对于我们男子来说是真正的人生，即诸恶之源。

自然

我们之所以爱自然——其缘由之一，至少是由于它不像我们人那样既嫉妒又欺骗。

理性

理性教给我的，终究是理性的没有力量。

自由思想家

自由思想家的弱点就因为是自由思想家。他终究不能像狂信分子那样凶猛地去战斗。

小说家

最好的小说家是“通晓世故的诗人”。

我们

我们都以我们自身为羞耻，同时又恐惧它们。但是，谁也不坦率地讲出这一事实来。

自杀

所有人共同的唯一感情，就是对死的恐怖。在道德上自杀的人名誉不好，也许并不是偶然的。

又

我想死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死呀！

那么你死一个看看！

死

迈兰德颇为正确地描述了死的魅力。实际上我们只要是在某种机会下，受到死的魅力的感动，那么就很难逃出这个圈子之外。不仅如此，就好像围着同心圆，一步步走向死。

天国之民

天国之民，首先应该没有胃囊和生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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