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奶奶送来一小碗豆豉。
那是已经在菜坛子里待了一段时间的豆豉,粒粒黑而柔软,散发着浓郁的香。
放点老娘带来的菜籽油,放上一点自制的剁辣椒,翻炒。今晚我要给自己做一份豆豉淋糍粑。加水煮至收汁,盛碗,放入蒸锅。火苗不停的跳动,透明的锅盖上渐渐聚满水珠,凝聚,再滴落碗中……满口生津了,记忆沸腾了。
网图侵删那个冬日,雪出奇的厚。因为逃课,挨批评,不敢回家,在外游荡大半天后,到外婆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冲进厨房的刹那,外婆正揭开锅盖,乳白色的蒸汽升腾,极其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锅里米饭团成小丘,上面蒸的糍粑,小碗炖了豆豉。看着狼吞虎咽的我,外婆急急地叮嘱:“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
吃完了,脱掉我湿了半截的裤子,在灶台前烤着,打来热水,把我的脚泡了又泡,搓了又搓。直到我双脚发红,浑身发热,把我在床上捂得严严实实了,才去吃另一碗豆豉淋糍粑。
接连几天都去外婆家,吵着要吃豆豉淋糍粑,油灯昏暗,雾气弥漫,外婆的声音朦胧而清晰,耳畔散落的白发在蒸汽升腾里,微微颤动,那浓郁的豆豉香,弥散在小屋里,弥散到梦中,也弥散到现在。
从此爱上豆豉,并且一直固执的认为豆豉淋糍粑,是最有风味的食物。
身边蒸锅里也钻出香气来,夹了糍粑,淋了豆豉,净手,端到窗台前的小桌上,以一种仪式般的安静,默默地享用。
窗外雨点稀疏,打在窗棱上,清脆,细密,绵绵不断,似那遥远而慈祥的叮咛。
慢慢吃着,自己煮的虽然因少了米饭的清香而失了一些风味,可还是想这一小碗能陪我整个夜晚,就像外婆看到我拖着鼻涕的笑脸,笑眯眯地说:“今天晚上又有伴儿了,有人煨脚咯。”
放下碗筷,竟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豆豉的香味是来自记忆,还是来自面前的碗中。
这些吃剩的豆豉要留着,一遍一遍复火再蒸, 越蒸越有风味,就像外婆那样,炒了豆豉在锅里蒸上一天,一直到我傍晚放学回来。放上糍粑,或是敲个鸡蛋再蒸,然后笑眯眯地看我狼吞虎咽。
如今,外婆已经不在了,她蒸的豆豉的味道,却在岁月里发酵得越来越醇厚。
关于豆豉的另一个深刻记忆,到了初三那年。
住校的日子开始,学校食堂只提供米饭,于是豆豉再次成了我的最爱。
每到周日的下午,母亲都要给我做一大份豆豉。红红的剁辣椒,切得又细又碎的白蒜蓉,黑黑的豆豉,翻炒后,装在一个大大的搪瓷杯里,油亮亮地闪着诱人的光泽,那就是我一周的下饭菜。
每到饭点,宿舍前就会飘着菜香,大多数是酸菜酱萝卜豆豉之类,也偶尔有肉,鱼,蛋之类的,是家境好的,托了邻家的孩子捎来。我们有时候也会互相分享,而多半时候,我会默默的走到一边去。 我只爱吃豆豉,但是,“你怎么又吃这个,看都看腻了”。
校长是哪一天走到我们中间的,记不得了,但记得他经常来看我们吃什么,偶尔还会将自己的菜夹进我们的碗里,惹来一大片羡慕的眼光。
那天有人吃红烧肉被围住了,校长走到我跟前,夹了一粒豆豉,说:“嗯 好香,好吃。”他的声音很大,现在想来大得真是夸张。 他的声音,把所有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阳光透过泡桐树碧绿宽大的叶子 ,投射到我碗里的豆豉上。那些豆豉色泽油亮,芳香诱人。然后,校长用他碗里所有的肉和青菜,换走了我的豆豉。
从此,吃饭的时候,我再没有单独站到一边儿去,我的豆豉变得受欢迎起来,经常会有人夹上几粒,说好下饭。
直到夏天来临,期中考试后的那个周日。母亲只给我做了一小份豆豉,看着我一脸的诧异,母亲一边盛一边唠叨:“开家长会,校长把你爸狠狠地批了一通,说你天天吃豆豉,月月吃豆豉,都快吃得像豆豉一样,要发霉了……”
校长不知道我不爱吃酱萝卜,也不爱吃酸菜,而是对豆豉情有独钟,家里的豆豉平常都舍不得吃,专门给我留着。
豆豉啊,豆豉躺在搪瓷缸里,油亮闪光,香气浓郁。
三十年多过去,母亲的唠叨还在耳畔。雨不知疲倦的下着。有车辆在水中疾驰而过,一辆,两辆……
校长也早退休了吧。他还爱吃豆豉吗?不对,他真爱吃豆豉吗?
校长喜欢穿蓝色的中山装。校长理板寸头。校长很严肃。校长姓乐。其他的,我却记不起来多少了。 但我记得,那缕投射在豆豉上的阳光,是怎样地温暖了一个女孩儿敏感自卑的心。
因为爱吃豆豉,有了自己的小家之后的烟火日子,学着用豆豉做各种菜肴。豆豉炒辣椒,豆豉蒸鸡蛋这些常见的菜自然不在话下。而且经常用豆豉尝试做新的菜式。记得有一次邀请同事到家里做客 ,做了一碗腊货豆豉蒸荷包蛋:
将腊鱼腊肉切成小小的薄片,把大蒜,生姜切成米粒大小,适量油,少许辣椒,炒到稍微焦脆,然后放入豆豉,翻炒好后盛入碗中,再敲几个荷包蛋 铺在上面,最后放入蒸锅文火慢蒸,上桌后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有些同事还仔细地请教方法,说回去了自己也这样做。看着大家如此这般,心里有着小小的自豪。于是它成了餐桌上经常出现的菜,而且每有客人来,只要食材齐全,都会做一小碗,在夸奖声中满足心里的虚荣,呵呵。
虽然自己的豆豉能做出来各种风味,却总还是怀念年少时豆豉的风味。
也许是这些豆豉都是买来的吧,也许是柴火灶米饭香里蒸出来的,自有它的独特味道吧。也去超市买各种豆豉,老干妈自然吃了不少,很多年过去,依然找不回心底的那个味道。
我把这些讲给朋友听,她说:年少时的豆豉里,有你需要的爱的味道。
哦,爱的味道!
窗边的绿萝和吊兰在灯光里安静着,手机里的音乐轻轻流淌着。我对着一碗豆豉,安静地坐着。雨点一直敲窗,细细,密密,绵绵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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