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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版《道德经》第十七章:有无相生

还原版《道德经》第十七章:有无相生

作者: 龙潭今语 | 来源:发表于2021-10-24 13:14 被阅读0次

还原版《道德经》第十七章全文如下: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已。皆知善,此其不善已。

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盈,音声之相和,先后之相随。

故物或行或随, 或炅或淬,或培或堕。

本章对应王弼本《道德经》第二章上段和第二十九章下段一部分。本章文本以楚简《老子》为底本,楚简《老子》缺句以帛书乙本为底本,并参照帛书甲本及传世本对底本作了校订。

还原版《道德经》分道论与德论两篇,道论部分共三十一章,着重阐述《道德经》的两大基本原理——“对立统一”原理和“公平公正”原理。道论又具体分为三部分:

一、道体论,第一章至第八章。——“对立统一”原理的终极运用:根据道与宇宙互为正反,通过分析宇宙的属性,揭示其对立面道的存在、表现形式、及其与宇宙的互动关系,将无形的道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二、道性论,第九章至第十六章。——阐述了道的价值判断“公平公正”原理:明确了公平和公正的定义、其运作原理、及其结果和意义。“公平公正”原理是老子思想的核心,但历来未被正确认识,是两千年来解老未知庐山真面目的症结所在。

三、道用论,第十七章至第三十一章。——系统阐述“对立统一”原理在相对世界的属性。“对立统一”原理有两大法则:一是对立面始终存在;二是对立面互相转化。第十七章至第二十三章,从不同视角揭示了“对立面始终存在”的内涵及其在分析和解决不同问题中的运用;第二十四章至第三十一章,聚焦“对立面互相转化”,具体表现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涉及道体论和道性论的前十六章是老子思想最晦涩的部分,把握了这十六章,就掌握了一把打开《道德经》神秘之门的钥匙。

本章开始的十五个章节,属于道用论的范畴,涉及内容相对直观,便于体会。但人们在思考和分析问题时,往往会不自觉地陷入认知屏蔽,形成习惯性思维死角,从而妨碍了“对立统一”原理无穷威力的正常发挥。

“对立统一”原理的运用让老子发现了道,但这一原理更丰富的内涵体现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本章老子通过“六要素模型”向我们全方位展示了“对立统一”原理中“对立面始终存在”的广阔应用空间。借助“六要素模型”的分析框架,人们不仅能消除认知死角,更能聚焦问题本质,形成有效的决策思路。

这六大要素分别是: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它们的内涵远远超越了其字面的含义,如有无又体现了表里关系,难易又体现了分配关系,长短又体现了强弱关系,高下又体现了依存关系,音声又体现了因果关系,先后又体现了公私关系。“六要素模型”是正确分析解决各种问题的有力武器。

本章的主题是“有无相生”。“有无相生”有两种解读,一是指有生于无,而无又生于有的循环,即生死轮回的概念。必须强调,这一概念说的是“对立面互相转化”,而非“对立面始终存在”,是两条不同的法则。本章的“有无相生”是指有无共生共灭,且两者既对立又统一。这是“对立面始终存在”的两大特征。“对立面始终存在”与“对立面互相转化”,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有无相生”这一极为简洁的法则,有着无与伦比的威力,老子的圣人之道、无为而治、不言之教等核心概念都是从“有无相生”推演出来的。遗憾的是,两千年来老子的这些概念却一直在被人们误读,很少有人真正认识到这些概念是“对立面始终存在”的产物。由此可见,“有无相生”四个字背后的深刻涵义并非那么显而易见。

“对立面始终存在”不依赖于人的判断,也不作为区别事物好坏的标准

“对立面始终存在”并不要求人们有统一的认知。同样一个蛋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切法,但一刀下去,总是一分为二,这一结论永远不会改变。

正因如此,“对立面始终存在”陈述的仅仅是一个事实,并不附带任何价值判断。老子并不是要通过展示对立而肯定一方,否定另一方;而是要通过展示对立让人们对世界有整体认知,不仅能认识看得见的一方,而且还能够把握看不见的另一方,即所谓“知白守黑”。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已。皆知善,此其不善已。

天下都知道什么是好,是因为有不好作对比;都知道什么叫能干,是因为有不能干作比较。

美,指好,不作美丽解。亚,本义次一等,这里表示不好,不作丑恶解。善,指擅长,《道德经》中的“善”均不作善良解。

在此特别强调,“亚”是楚简和帛书乙本《老子》的写法,当为老子本字。传世本将“亚”通“恶”,读作“丑”,脱离了老子当时的语言环境,不可取,当用回本字“亚”。

老子这是在阐述“对立面始终存在”,特征是“共生共灭”且“既对立又统一”。好与不好,因为对立而存在,又因为对立面消失而同时消失。能干与不能干道理一样,有比较方有鉴别。更为重要的是,对立的双方不仅相互依存,更是实现某种共同目标的左右手。

此句常见各种误读,均在不同程度上否定了“对立面始终存在”或与老子价值判断相冲突。

常见误读一:将“皆”解读为同一标准。这种误读以为,当天下都认为西施美时,西施就不美了。这命题不成立,“对立面始终存在”表明人们的认知不可能统一。楚王好细腰,唐太宗爱丰腴,审美不一,但彼此都有美与不美的判断。“皆”是指人人都有各自的“好”与“不好”,但标准可以不一。

常见误读二:认知决定差异。这种误读认为:“天下都知道什么是美,这时候丑就出现了”。言下之意,认知导致差异,从而否定事物本身的差异,与“对立面始终存在”背道而驰。对立面存在是独立于认知的,无论你认识到或认识不到,对立双方都将共生共灭。

常见误读三:要反众人之道而行之。这种误读认为:“天下都认为是好的事,恰恰是不好的事,因此要与众不同,反其道而行之。”此说对老子价值判断缺乏正确认识。《道德经》的唯一价值判断就是“公平公正”,“好”与“不好”,因人而异,所以老子从不以好坏、善恶为标准来指导人们言行,这与儒家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儒道不分方能出此谬论。

这里需要对“美”、“亚”的本义作一补充说明。

美,从羊从大,象征一只大而全的羊,故“美”之初文是大而全,引申为“好”。“美丽”是后来从“好”再引申出来的用法。老子用的是“美”最初的含义:大、全、好。

《道德经》中“美”除本章外另有四见。“美与亚相去何若?”“美、亚”用法与本章同。“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美”作“好”解,表示吃得饱,穿得暖(而非破衣烂衫)。“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美”作“大”解,指夸大不实之词。“ 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美”作“德”解,与《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用法同。

亚,最早见于甲骨文,本义为残次。战国之前文献中,“亚”多作“残次”或“次一等”解。《说文》称“亚”的本义为“丑”,不确。“亚”作“丑”解出现较晚,大约在老子生后200年的战国早期,“本章勘正说明”对“亚”之初文及释义作了详细考证。

老子这里“美”、“亚”対举,是用“美”的大而全对比“亚”的残缺不全。解老不应脱离老子当时的语言发展环境,故“亚”不是“丑”的意思,也不通“恶”。

老子的“六要素模型”——分析和解决问题的完整框架

“对立面始终存在”内涵极为丰富,应用极其广泛。这里,老子将“对立面始终存在”进一步分解为六个维度,可称之为“六要素模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和解决问题的理论框架。

“对立面始终存在”看似简单,但在面对具体问题时,人们又往往只见一面而不见另一面,导致以偏概全,从而作出错误的判断。“六要素模型”则能帮助我们有效地规避这类问题,排查分析认识盲区,捕捉问题焦点。比如,事物总是因果相关的,而人们往往却知果不知因,所以解决问题时停留在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本上化解问题症结。

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盈,音声之相和,先后之相随。

对立的双方共生共灭,既对立又统一,对立面一旦消失,自身也就不复存在了。有无共生共存,难易相辅相成,长短互为衬托,高下相得益彰,音声一唱一和,先后形影相随。

句中的“之”是代词,代指前面的一对正反,起到加强语气的作用。如“赞美你,祖国”与“赞美祖国”,两者文义虽然相同,但语气不同,语言效果也因此不同。

老子这里列出的六对正反并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一个分析解决问题的六要素模型,任何一对正反都具有这六个维度,比如:

中美关系是一对正反。中国有世界一流的高铁,美国有称霸全球的美元,我有你无,你有我无,这是有无相生。科技领域,中国有相对低端的制造产业,美国有相对高端的核心技术,高低端构成了完整的供应链,这是难易相成。美国在金融、军事、科技领域相对强势,中国处于相对弱势,这是长短相形。美国没有中国的廉价产品难以生活,中国没有美国的核心技术发展受限,这是高下相盈。中美关系日益紧张,原因是中国的发展直接挑战了美国的霸权,这是音声相和。美国想通过遏制中国发展已达到维护美国霸权的目的,结果是倒逼中国加速独立自主,导致美国霸权进一步衰落,这是先后相随。

最后两点也许有人会感到困惑,这正说明老子理论的内涵并非显而易见。我们现在就逐一加以说明。

“有无之相生”——并非指“有生于无,无再生于有”的轮回,这是“对立面互相转化”,与“对立面始终存在”不是一个概念。“有无”不只是简单的“桌上有苹果或没苹果”,它还可以是生死、荣辱、兴衰。人们往往热衷于追求名利,处处想着要赢,是只看到了“有”,而没看到它的对立面“无”,老子在“名与身孰亲”一章中充分揭示了彼此的内在关系。有无又可以指表里关系。被事物的表现所蒙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见有不见无的典型写照。老子在“五色令人目盲”一章中对此作了精辟阐述。

“难易之相成”——并非指事物的发展都是从易到难,而是指难与易圆了彼此共同的梦。完善全球供应链是全人类的福祉,美国某些人看不到这一点,试图与中国脱钩。相反,中国则努力寻求不脱钩,就是明白了“难易相成”的道理。老子的“无为而治”也是从“难易相成”推演出来的:“大,小之。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百姓能做所谓容易的事,那么难的事自然就要有圣人来担当,难易都有人分而治之,这就是“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而治”体现的是圣人与百姓“难易相成”,它在今天的现实意义就是政府与市场的互补与协同。放眼当今世界,默克尔寻求欧洲一体化,期望构建一个更为强大的欧盟政府,去完成各自为政的欧洲各国无法胜任的艰巨任务,一个分化的欧洲势必是难事无人做,也无能力去做,又谈何与中美平起平坐?

“长短之相形”——不光是指筷子有长有短,也是指一切优劣,一切强弱。《道德经》通篇对强与弱的彼此对立,相互依存,及互相转化作了多视角多层次的全面阐述,这里不展开。

“高下之相盈”——盈,本义满,这里表示相得益彰。高与下既互为衬托,又互相完善,“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折射的是一种价值观。贵与贱,高与下,本是命运共同体,谁也离不开谁,谈不上君子小人。儒家理论将社会等级化,权力、收入、用度、排场依次规范,是从制度上构建了贵与贱的对立,又谈何命运共同体?如同今日之中美对立,美国视中国意识形态为洪水猛兽,全方位围追堵截,认识不到对立中的相互依存,当今社会早已离不开中国,所谓与中国脱钩既不现实也不无可能。淡化意识形态之争,有如道家之不论是非,“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庄子·齐物论》)是与非,换个视角就会有不同答案。中国谈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在践行“高下相盈”。

“音声之相和”——为什么音与声是一对正反?许多解读并未切中要害。音,指物体发出的声音;声,指人听到的声音,一因一果,但声音都是同一个声音。物体发出什么声音,人便能听到什么声音,故有彼此互相应和。

音声即因果,从造字的视角也能得到印证。音,从言含一,言中加一横,表示所发之音。声,甲骨文写法是,上部为人手持小锤叩击悬挂再架子上的殸,下部是人的口,中间是一只耳朵,表示四周的声音传到了人的耳朵里,即人听到的声音。

甲骨文的“声”,从殸从口从耳

因此,音声代表一切因果关系,是分析任何对立关系时不可忽略的重要维度。老子的“行不言之教”,就是从“音声之相和”推演出来的一个有效策略。所谓“行不言之教”就是以因治果,不是着眼于拔毒草,而是要铲除滋生毒草的土壤,让毒草无处生长。一气关了妓院赌场大烟馆,而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宣传不逛烟花柳巷。再看孟晚舟事件,其本质就是中美博弈,针对加方出牌可谓以标治本,难求其解,最终从美方形成了突破,于是水到渠成,孟公主欣然归来。中美关系的日益紧张是因为中国的不断崛起,而中国不可能不发展,因此中美关系的症结不在于中国是否韬光养晦,而在于中国是要发展和选择什么样的发展道路。这里,中国的发展是“音”,美国的围堵是“声”。

“先后之相随”——这同样不是你前我后这么简单。“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深刻揭示了先与后背后的利益驱动机制,任何追随者都是因为对自身有利而追随,绝不会因为被领头人劫掠而追随。作为领头人,唯有牺牲自身利益方能成为真正的领袖,是无私成就了引领的地位。正所谓财散人聚,财聚人散,这在任何层面的社会群体中都是不可抗拒的法则。老子的价值判断并不歧视自私,根据“对立统一”原理,自私与无私将始终共存。但无私是成就领导地位的必要条件。二战中和战后重建期,美国对世界做出了巨大贡献,成就了其战后的全球霸主地位。如今,美国又凭借霸权在全球收割,这无疑是在催生新的霸主崛起。这便是先与后背后现实而无情的逻辑。

故物或行或随, 或炅或淬,或培或堕。

因此,对立面始终存在,相辅相成。引领驱动追随,追随又催生引领。炅热遭寒淬而克,又因克寒淬而生。兴盛潜伏着危机,乱世孕育着太平。

这里,老子将简单直观的长短、高下之对立,拓展到了人间冷暖、世事轮回,为“对立面始终存在”的分析与运用,开拓了更为广阔的视野。

炅(jiǒng),出自帛书甲本,指生体内的热气。淬(cuì),帛书乙本作“䂳”,读作“淬”,指身体内的寒气。老子这里借用的是中医理论,病痛由寒气所至,寒气致脉络不通故痛,医到而得炅,炅气生则痛立止。

人类社会就是一个放大了的人体系统,社会制度决定了社会发展之脉络的通与不通,腐朽没落的西周分封制阻碍了社会的健康发展,召唤着社会的变革。一个更具活力的社会终将诞生,炅气终将驱散寒气,疏通社会发展的各条脉络,这便是“或炅或淬”。

培,表示培育。堕(huī),是毁坏的意思,不作堕落解。培与堕,一兴一衰,一成一败,是社会发展中的一对正反。

身处春秋乱世,民不聊生,然而,老子坚信乱世孕育着太平,腐朽召唤着昌盛,制度的变革只会迟到,不会不到。世事相通,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黑暗中要能预见光明,低迷中要能坚守希望。常胜意味着离真正的对手越来越近,而一次次失败则预示着胜利即将到来。这便是“或培或堕”的深刻寓意。

“对立面始终存在”是一条铁律,它指引人们从已知走向未知,从而今迈向未来。老子通过这一法则发现了“道”——一个永远无法感知和抵达的彼岸。宇宙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既然“对立面始终存在”,那么宇宙的反面就一定存在。尽管它看不见摸不着,也永远永远无法抵达,但人类的智慧却能推演出它的种种属性,不遇而知,未见而明,这就是“对立面始终存在”的魅力所在。

本章勘正说明

1. 相关章节重组

本章由王弼本《道德经》第二章上段和第二十九章的一句合编而成。

王弼本第二章上段阐述的是“对立面始终存在”,下段则转而阐述圣人之道,旨在阐明“处无为之事”和“行不言之教”的威力所在,与上段的存在性原理视角完全不同,上下文在陈述逻辑上出现明显断裂。相比较,下段与王弼本第四十三章的“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联系更为密切,逻辑上也承上启下。以逻辑完善为准则,还原版将王弼本第二章分拆为两部分,并将下段归属于第四十三章合编为一个章节。

王弼本《道德经》第二十九章主题是“天下神器不可为”,中间突然插入一句“故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 ”,显然脱离了上下文的内容。“天下神器不可为”阐述的是圣人天成。天下之主自有天命,常人不可求,求之不可得,强调的是排他性。而“故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 ”则是在陈述对立面共生共灭,强调的是同一性,正反密不可分。此句的内涵与上下文不相容,但却与第二章上段构成了清晰的因果关系,故还原版将两者整合为一章。

2. 版本比较及关键字考证

这里选择了十个有代表性的版本与还原版作比较。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已。皆知善,此其不善已。(还原版)

天下皆智㜫之爲㜫也,亚已。皆智善,此亓不善已。(楚简本)

天下皆知美爲美,惡已;皆知善,訾不善矣。(帛书甲本)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亚已;皆知善,斯不善矣。(帛书乙本)

天下皆智美之爲美,亚已;皆智善之爲善,斯不善矣。(汉简本)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恶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王弼本,河上公本,严遵本,傅奕本,范应元本)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恶矣;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矣。(苏辙本)

还原版以楚简本为底本,取“智”、“㜫”、“亓”通“知”、“美”、“其”,同时删除了句末断句语气词“也”字。

(1)传世本之间的差异: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恶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王弼本等传世本)

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恶矣;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矣。(苏辙本)

各传世本写法基本一致,唯一例外是苏辙本。王弼本中的两个“已”,苏辙本均作“矣”。

古文中“已”、“矣”互通习见,但此处则不然,两者在句中表达的文义有显著差异。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已。”这样表述是把“亚”作为原因,把“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作为结果,意思是“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好(美),这是因为有不好(亚)的存在”。“已”在句中的作用相当于把“亚”字提到了前面,先有“亚”,于是才有“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也”。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矣。”虽然仅一字之差,但因果关系则彻底颠倒了,“亚”由原因变成了结果,文意也彻底改变了,变成了“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好,这样就不好了”。“矣”在句中仅仅起到感叹的作用,而句子的顺序决定了前者为因,后者为果。

因此,就本句而言,“已”不可改为“矣”,将“已”通“矣”造成对老子的误读,是古今比较常见的错误之一,苏辙本就是一例。

(2)简帛本之间的差异: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亚已。

此句各简帛本的差异主要体现在“知”与“智”、“美”与“㜫”、“亚”与“恶”的不同。

楚简“智”通“知”习见,故还原版取“知”代“智”。

楚简的两个“㜫”字,实际写法前“㜫”略去了左边“女”部,后“㜫”又略去了右边“攵”部,皆为“㜫”之省形。“㜫”是“美”的异体字,故还原版取“美”代“㜫”。

亚,仅帛书甲本作“恶”,其他简帛本均作“亚”。老子本字当为“亚”无疑。帛书甲本系后人据“亚”通“恶”而改。

“亚”作何解?当今流行的说法是,“亚”通“恶”,作“丑”解。但经考证,此说不确。

“亚”的本义是残缺,引申为次之。甲骨文和商周时期文献可为佐证。“亚”作“丑”解大致出现在战国早期,由此可见,老子时代“亚”并没有“丑”的含义,故这里的“亚”,当取其本义“残次”。

许慎《说文》云:“亚,丑也。象人局背之形。”段玉裁《说文注》又云:“亚,丑也此亚之本义。亚与恶音义皆同。”然细考“亚”之初文,二者说法均不确,“丑”并非“亚”的本义。

亚,甲骨文最初写法为中间留作空白的“十”字,到了商代后期的金文,演变成了方块被切去四个角,象征残缺不全,引申为“次”。

商代晚期的金文“亚”字,释义为“次”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列举了亚的三种用法,一是指执政王的宗亲兄弟,位居王之下,表示次于王;二是指与王族联姻之族,表示血统次于王族;三是用于表示先祖或宫室的位次,亚代表位居次等。三种用法无一与“丑”有联。

《尚书·牧誓》中有“亚旅”的官衔,官阶为上大夫,位居三卿之下,“亚”作“次”解。《诗经·周颂·载芟》:“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是语气词,主指家长;伯,长子;亚,叔、仲诸子;旅,幼小晚辈;这里,亚是指次于长兄的所有兄弟。

“亚”作残次解见于《周易·系辞》:“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亚也。”意思是,八卦涵盖了天下万事万物的“象”,没有丝毫瑕疵,“亚”义瑕疵。赜(zé),古同啧,指事物内在奥妙。值得注意的是,《系辞》今本将“亚”通“恶”,作“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结果导致人们误将“恶”读作“厌恶”,反而背离了本义“瑕疵”。

此外,《左传》中也不乏“亚”作“次”解的例子。

可见,直到战国早期,“亚”字都被用作“残次”或“次之”。相比之下,“亚”作“丑”解则出现较晚,大致在战国中期前后。如,《黄帝四经·拾太经·果童》:“夫地有山有泽,有黑有白,有美有亚。”“亚”作“丑”解。《黄帝四经》系黄老学派著作,成文时间大致在战国早中期。

不顾时代背景,随便将“亚”通“恶”是先秦文献释读中的常见失误,如上述的《周易·系辞》便是一例。

最后还有两点:一、帛书甲本缺“之”字,作“美为美”,语气有所弱化,但不改文义。二、楚简本较其他版本多出一个语气词“也”字,“也”在这里仅仅起到断句作用,既不改文义也不影响语气,故还原本将其删除。

皆知善,此其不善已。

简帛本的区别主要是“此亓”、“訾(zī)”、“斯”三者之间的差异。

“此亓”即“此其”,“其”是加强语气。丁四新引《孟子·滕文公》“此其大略也”以证“此其”连读,“其”为副词,表示强调;丁说可从。

“訾”,高明读作“斯”,丁四新以音近通“此”或“斯”。二人之说皆无其他例证可引。“訾”古同“訿(zǐ)”,诋毁之意,字中的“此”乃“疵”之省,并非代词“此”之意,故“訾”古文献中未见作代词用。“訾”当为“此亓”之误写所至。

“斯”通“此”,《尔雅·释诂》:“斯,此也。”

此外,汉简本多出“之为善”三字,当为后人追求前后语句偶对所增。

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盈,音声之相和,先后之相随。(还原版)

又亡之相生也,戁惖之相成也,長耑之相型也,高下之相浧也,音聖之相和也,先後之相堕也。(楚简版)

有无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意聲之相和也,先後之相隋,恒也。(帛书甲本)

有无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聲之相和也,先後之相隋,恒也。(帛书乙本)

故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短長之相刑,高下之相傾,言聲之相和,先後之相䢫。(汉简本)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王弼本,严遵本)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河上公本)

故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音聲之相和,前後之相随。(傅奕本,苏辙本)

故有无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音聲之相和,前後之相随。(范应元本)

还原版以楚简本为底本,取“又亡”通“有无”,“戁惖”通“难易”,“長耑”借“长短”,“堕”借“随”,以及“型”、“浧”、“聖”通“形”、“盈”、“声”,并删除了句中的六个断句语气助词“也”字。

传世本之间的差异:

传世本之间的差别主要是范应元本“無”作“无”,王弼本“相形”作“相較”,以及六句中是否有“之”字。

范本保留了古本(如帛书甲乙本)“无”的写法,但“无”义与“無”同。“相較”与“相形”义通但韵不同,“形”与“生”、“成”、“傾”押韵。从楚简本亦可知,老子本字当为“形”韵,故“較”为后人误改。“之”表示强调,上文已说明,语气更优。

简帛本与传世本之间的差异:

首先是句首的“故”字。除汉简本外,楚简本与帛书甲乙本均无“故”字。“故”当为后人为强调上下文因果关系所增。

楚简本“戁惖”二字都是上下结构,是在“難易”两字下分别添加了“心”部,强调是心理活动,当系楚人的特殊写法。“難易”二字也出现在楚简《老子》“为无为”一章中,那里“難”下无“心”但“易”下仍有“心”,作“難惖”。“易”字又出现在楚简《老子》“其安也易持”一章中,那里,“易”下无“心”。由此推断,楚人“戁惖”与“難易”互通。

楚简本“長耑”各简帛本均作“長短”。“耑”同“端”,有“短”的含义。楚篆中尚未见“短”字,故以“耑”借“短”逻辑成立。

楚简本“型”,各简帛本作“刑”,“型”、“刑”、“形”相通。楚简本“浧”,各简帛本作“盈”,“浧”通“盈”也是惯例。

楚简本“音聖”,帛书甲本作“意聲”,汉简本作“言聲”。“聖”通“聲”常见。丁四新引王念孙说等据证明“意”通“音”,可见帛书甲本的“意”字当为后人误以为通假,而将“音”改成了“意”。由楚简本可知,老子本字为“音”。“言”通“音”。徐中舒《甲骨文词典》:“音,与告、舌、言实为一指。”

楚简本“堕”,帛书甲乙本作“隋”,汉简本作“䢫”。“堕”为“隋”的异体字。“隋”、“䢫”通“随”。

此外,楚简本此六句末均有“也”字,只起停顿作用,不改变语气。帛书甲乙本前五句均有“也”字,最后一句有“恒也”二字。与楚简本对照可知,帛书的“恒”字为传抄人刻意添加,以强调上述对立的双方始终成立,永恒不变。帛书传抄人肆意添加“恒”字的做法在其他章节中也有所体现,值得引起重视,有的改动甚至歪曲了老子本义。

故物或行或随, 或炅或淬,或培或堕。(还原版)

物或行或随, 或炅或 □, □ □ □ □ ,或杯或撱。(帛书甲本)

物或行或隋, 或热或䂳,或陪或堕。(帛书乙本)

物或行或随, 或热或炊,或强或挫,或伓或隋。(汉简本)

故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王弼本,严遵本)

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或載或隳。(河上公本)

凡物或行或随,或噤或吹,或彊或剉,或培或堕。(傅奕本)

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彊或羸,或接或随。(想尔本)

故物或行或随,或噤或吹,或彊或剉,或培或堕。(范应元本)

凡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或載或隳。(苏辙本)

此句楚简本无,还原版取帛书乙本为底本,句首据其他版本增补了“故”字,以表示上下文的因果关系;并取“隋”通“随”,“䂳”通“淬”,“陪”借“培”;又据帛书甲本将“热”改为“炅”。

此句各版本写法均有差异。各传世本句首或有“故”字,或有“凡”字。在本章的语境中,“凡”字用法不甚贴切,故还原版取“故”不取“凡”。

还原版的“或炅(jiǒng)或淬(cuì)”,老子本句当作“或炅或坐”,“坐”通“䂳”,这从“道万物之注”章中“挫”写作“坐”可以得到佐证。高亨认为,“䂳”当读作“淬”,《广雅·释诂》:“淬,寒也。”“淬”本义为将烧红的铁放到水里迅速降温,引申为寒。“炅”指热气,与寒气相对。《黄帝内经·素问·举痛论》:“寒气客于脉外,则脉寒,脉寒则缩蜷,缩蜷则脉绌急,则外引小络,故卒然而痛,得炅则痛立止。”意思是炅(热)气将寒气驱散则疼痛立止。因“䂳”读作“寒”不常见,故还原版以“淬”代“䂳”,以避免误读。

“或炅或淬”,帛书乙本作“或热或䂳”,“热”取“炅”热气之意。推测其他版本因后人误读而将此句分拆成了两句:如汉简本的“或热或炊”中的“热”字,对应的是“炅”,而“或强或挫”中的“挫”字,则对应的是“䂳”(本字为“坐”)字。

传世本中,“歔(xū)”、“呴(xǔ)”、“嘘”三字,取义为哈出暖气,与“吹”出凉气相对,“暖气”之意当源自“炅(热气)”。而“剉”当系对本字“坐”的误读所至,“坐”当读作“䂳”。后人试图取“剉”的易折断之意,与“强”的不易折断相对。范应元本注文指出,王弼、河上公和严遵古本中“羸(léi)”本作“剉”,“羸”系后人改写“剉”所至。推测,后人对“嘘”与“吹”、“强”与“剉”表述正反对立不甚满意,因为“嘘”也常作“吹”解,几乎是同义词,而“剉”又常作“挫”解,构不成“强”的反义词,于是将“嘘”改作“噤”(“噤”为“闭”,与“吹”的开口相对),将“剉”改为“羸”(“羸”即弱,与“强”相对),以示更为清晰的正反对立。

还原版的“或培或堕”,指培育与毁灭两者的对立,“堕(huī)”作毁解,不作坠落解。傅奕本、范应元本完好地继承了老子原本,作“或培或堕”。帛书乙本“陪”当为“培”之误。帛书甲本的“杯”当源自“棓(bēi)”,“棓”是“杯”的异体字,而“棓”乃“培”之误;“撱(wěi)”字当为“堕”之误。汉简本的“伓”又是“杯”的进一步误写,而“隋”则是“堕”的省写。王弼本的“挫”当系从前句混入,而“隳(huī)”与“堕”音义皆同。范应元本注文曰,河上公改‘培’为“載”,改“堕”为“隳”,可见河上公古本亦为“或培或堕”。苏辙本从河上公本。唯想尔本与众不同,作“或接或随”。“接”、“随”是同义词,脱离了老子正反对立的论证逻辑。

附一:王弼本《道德经》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附二:王弼本《道德经》第二十九章: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

天下神器,不可为也。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故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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