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写书评

2012年8月，我写了《副领事》的评。

没想到这一写，就写到现在。5年过去，长长短短的评，我写了200多个。都打印在纸上的话，估计也够一摞了。乍一听，二、三十万字，还不算少。我朋友说，写得像样之前，哪个人不得写废个百八十万字。这么一听，我又有点气短了。

什么样的文章算书评？那我问你，什么样的衣服算裤子？九分裤、七分裤，热裤，这年头，差不多穿在裤子的位置上就算裤子，放在书评栏里的文章就算书评。我只能模模糊糊地觉得，笔记摘抄不好算书评，心得体会也不合适。它们和日记、回忆录、课堂笔记一样，你想写成什么样，就写成什么样。不过，怕也就怕这个。翻翻自己以前的日记，通篇唠唠叨叨、自我提醒。“你一定要记住，切记，切记！”（到底我该记住什么？我终究把“该记住什么”这件事都忘了）。除了日期、天气栏一律贴边站，里面说的话，睡衣一样松松垮垮，罩着你中年发福的肚皮。

书评就好多了。格式你得符合、字数你得够，有的要求宽松点，800字就够了。有的偏偏要求1000字以上、还不能超1100字。就像穿西装，袖口领口都得露出一两公分来，还不能伸太长了。写书评，就像出门前，站在门厅里，你会紧紧腰带，提提裤子。懂的遮丑，也知道尊重别人，这是成人的美德。

写书评不是祭祖，也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一定非要写书评。它没有笔记来的重要，而且大部分人都不写。做与不做一件事，对孩子来说凭兴趣，对成年人来说，就得看损益。权衡一下，写有什么好处，不写又有什么坏处？粗略一想，好处还真有。

一、写评能逼着你多写点字。为了凑篇像样的书评，我可能会找作者博客、新闻报道，或者找维基百科、找外文网站。这几年，要不是有写评这事催赶着，这摞字，我也未必写的出来。李敖说，“妓女不靠性欲接客，我不靠灵感写作”。你应了书评这个活儿，就要有职业操守。写的出来时，自然好。写不出来时，也得硬着头皮写。赶上审稿的人不满意，你还得推翻了重写。

我有时想，书评这东西，看起来多像辩护词啊。写评人喋喋不休的样子，有时就像律师。一本书值不值的看，不能只看书评好坏。辩护词写的好，只能说律师水平高。一连看上几篇，如果都是从一个角度来辩护，你至少可以断定这本书能在多大程度上站住脚。估计你要怀疑律师的人道精神了。难道为当事人辩护就不是一种律师精神吗？就像工具理性和广义理性的区分，有时我们就是太富裕广义理性，而缺乏工具理性上的挖掘。任何忠于内心的声音，都值得我们尊重。不过，我这里想说：灵感这东西往往很不可靠。不依靠广义的道德绑架来辩护，不依靠灵感写作，是一个人成熟的某种标志了。好在强扭的瓜，也有甜的。

二、写评会逼着你反思。反思写书评这件事，或者反思书评的写法，就像我睡前有时会问一问，我为什么要写？我这样一直写是不是很愚蠢？例如，有段时间我天天想啊，我该写成什么样呢？简介、随笔？纪录片、解说词？我模仿过思郁、比目鱼等高手的文章、学过梁文道的节目、也揣摩过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的方式。即便头脑愚钝如我，模仿练习也会略有改观。

怎么假设你的读者？他们是五年级的学生、满脸青春痘的大学生、肩周炎的上班族？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读者不给予反馈，甚至不点开你的文章。所以，我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愚蠢时，估计上帝笑的最开心。也有例外：2015年，我写《东京人》书评时，大体翻翻川端康成简介后，凭着印象，我写下了《唯一的长篇小说》。4个月后，有网友留言：“不知你有没有看过《生为女人》，如果有，你的题目应该改一下吗？”。羞愧不已。赶紧修改题目，查资料、做功课。

三、你会认识一些朋友。到第三年结束时，我已经可以轻松地写出一篇书评来了，也会收到主动联系的邮件。你会和那些看不到的人们，共同完成一本书籍的宣传、营销、阅读、反馈。你的行为，或助纣为虐，或促成良缘，总会对读书人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也许正因为这种影响，我们写下的文字，才是有价值的。有时，我又觉得书评就像一封美好的信。写给样书、写给作者或写给读者的一封信。你的认真，自会给某个人“云中谁寄锦书来”的美好期待。“见字如面，家中一切都好，只是我有些想念”。不论是学者还是草根，是恋爱男女还是木讷父子，曾有过这样一种稳定而隐忍的时空观，“思之令人泪落”。

写书评的坏处，也可以列列。千字文、标题党，码的齐刷刷，就像港口的集装箱。写来写去，你往往被千字框住了。一旦习惯了这呼吸节奏，到了一千字，手酸了，气也短了。结果，想说的话没说透，含了半截在肚子里，时间久了，你就老说半截话。或者抓不到主题，片汤话说来说去，半满不浅地，抻到一千字。

二来呢，为写而写，你读了很多看似没用的书。有段时间我遇到什么写什么，文学、社科、历史、育儿都写、商业财经写，新三板、职场礼仪也写。这样应景地写，了解了不少知识。但是，不能集中到自己擅长的专题上来，不算是有效练习，自己看了也不满意。这就像一个人如果老是蹲在街口下棋，风雨无阻，下来下去，最后你就一定会下成臭棋篓子。

另外，写评还可能会写出毛病来。我在别处也说过，“写评的人不写书，写书的人不写评”，就像当多了伴娘，就会嫁不出去。写评写多了，你会产生错觉——写书一点都不难，不过是我目前不愿写罢了。坐在游泳池边上，会觉得游泳不过是扑腾两下、划划水。这种错觉害人害己，影响你对作品的判断，也影响你的写作能力，甚至让你一辈子都是一个半瓶醋的“写作技法达人”，可就是写不出东西来，阿弥陀佛。

最后还有个警告。你曾无书可读，恨不得看到纸片，就要捡起来看看，凡到手的书，就要摆在书架上。读书人啊，你已经不适合这个信息泛滥的年代。你可能一下还接受不了，现在出书的不一定都是作家。书值钱，可它总比不上你的命吧。书价上涨，倍率堪比房价。但文字也贬值，又跌过了股票。

损益表的两边，我都说了。写了这几年，虽没记在活页本上，但进账、出账心里自然有数。你问我，读书写字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从26岁写到了31岁，你不还是战战兢兢地，守着复合板办公桌吗？是的，我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皱纹和年龄，也许还有一点谅解。我坐在餐厅里，迎接属于我的早晨，我想起了卡佛的墓碑。我没有见过，但我听说那块花岗岩上刻着一首诗：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