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背后传来猛烈的撞击,朴秋认为自己的身体要被粉碎了。
他瞬间被迸裂的水花吞噬,没入漆黑彻骨的潭水中,并且不断地向下沉去。
屛住呼吸,朴秋试着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遥远的水面看上去波纹乱颤,微弱的月光被水流不断冲击得破碎又重合。
一时间朴秋有种模糊的错觉,好似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看天还是在天上看水。
胸前的女孩把头紧紧埋在自己的怀里,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在这时,一个长长的白色影子从他们头上游过,它的顶端长着一只眼睛样的东西,身体呈半透明的条带状。
——妖怪吗?朴秋用左手环紧怀中的女孩,他努力翻身,用右手向上方游去。至少,不能牵扯这个女孩子受到连累。他一路游着,他看到身下不远处在河底和他一起游动着的几只大型半透明绿兽。那是外型像龟一样的动物,小小的眼睛微微发散着幽蓝的光。庆幸的是它们似乎并没有要扑上来攻击的意思。
终于浮出水面,朴秋一手环抱着女孩一手艰难地爬上岸边。他花了很长时间完成这个动作,四肢每动一下关节就像要散架了一般。
那女孩似乎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她上岸之后很快地爬了起来,咳嗽了一阵便跪坐在一旁。
瑟瑟发抖的女孩生得一张圆润小巧的脸庞,两只大大的眼睛扑闪着看向身边救了自己的羸弱少年。黑色的娃娃头上本来似是系了一个蝴蝶形状的发结,现在却早已打乱只剩一根橙色的缎带。朴秋保持着上岸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爬在地上,脸朝向一边用力喘气。
“妳,没受伤吧?”
“……”
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太好了,看来没事呢。”朴秋微微一笑,“妳叫什么名字?”
不等女孩回答,朴秋便看到了天空中盘旋着的几只红色巨雕。它们长着强健的勾爪和巨大的翅膀,脖颈前方却长着一个骇人的鬼头。密如牛毛的大雨似乎对它们光滑的羽翼产生不了丝毫的影响,它们不停地在朴秋的头顶上盘旋,似乎在等待着时机。
该死,还没有结束吗?朴秋用力支撑起身体,手指都深深抓进了地里。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吧!”
银灰发的少年就那样半跪着向天空怒吼。
“我不管你们对箴土爷爷有什么怨恨,够了!连人都认不准的笨蛋!”
唯独现在不可以,他绝不希望弱小的无辜女孩也和自己一起受到妖兽的攻击。
身旁的女孩呆呆地望着护卫着自己的少年,两片小嘴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却开不了口的样子。
对不起,像个怪人一样向空中大喊一定吓到妳了吧,但是妳一定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么危急。朴秋心想。
“妳快走。”朴秋对一旁的女孩说道。
他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抬手向其中的一只巨雕狠狠砸去。
那雕的头部被砸中,但是根本无关痛痒。雕群中掀起一阵愤怒的狂鸣,它们露出凶恶的表情,拍打着翅膀不断高声呼唤着同伴。
朴秋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握在手中,他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挡在女孩面前。来吧,你们有种就尽管来吧!我已经不想再逃避了,做好觉悟的话就放马过来吧!
“大哥哥……”
女孩的声音很小,完全是孩童特有的纤细嗓音。
“……大哥哥你,难道看得到那个吗?”
幼小的女孩用圆圆的左手,轻轻拉扯着朴秋的衣襟,却没能被少年觉察。
闻声而来的妖鸟越聚越多,它们在少年的上空盘旋,黑红一片逐渐遮蔽了整个夜空。
朴秋的眸子里闪耀着银色的光。仿佛一直以来被妖兽追赶的愤怒叠加积攒到现在,而此时他手持木棍面对着每只都比自己大上几倍的雕群,涌现出来的兴奋甚至盖过了恐惧。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沸腾,简直就要冲破皮肤和创口喷薄而发了。
“小心,大哥哥!那些家伙是鬼雕,是不怕石头和棍子的!”
尚小的女孩焦急地摇晃着朴秋的衣摆,她黑色的眼睛里开始噙着泪光,“你会被杀死的啦!”
“妳快点逃走!”噪杂的雕鸣声中朴秋显然没有听到女孩的声音,他略微转身将身后的女孩一把推开,“快走!”
两排晶莹的泪滑落,女孩跌倒在一旁。她扣起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中指分别竖立和平放在胸前,抬起头来注视着正朝向天空用力挥舞着树枝的倔强少年。
开始有领头的巨鸟箭一般向少年的头顶俯冲下来,少年左挥右闪,树枝鞭打在坚硬羽毛的同时他身上已经多处开始流血。血液混在雨水中被冲刷下来,少年的嘴角反而扬起一丝笑容。连他自己也为心中升起的莫名愉悦感到不解。
“这真是……漂亮的元神……”
女孩低下头去,抬起圆圆的小手用白色的衣袖擦了擦早已混入雨中的泪水。她咬着下唇坚强地爬起,然后转身向着溪流的下游逃去。
“大哥哥!你不要死啊!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的!”
她边跑边回头喊着,一会儿那声音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朴秋感到身体的力量正随着血液渐渐流失,全身的痛楚也随着脉搏的跳动一下比一下更加清晰地向着大脑袭来,直冲向头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就直直地向着地面倒了下去。他看到胸前的佩玉被一只划破衣襟的锐爪勾起,带着飞溅的血花升到了空中。
“箴土爷爷的玉佩……”
那是他意识消失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接着就堕入了黑暗。
II
“……喂,”
我,活着的吗?我,死掉了吗?
“……喂!”
“啊,是谁,谁在说话?”
“是我,想不到真的连接上你了。听着:你就快要死了,但是我可以救你。如果我救了你,你愿意帮我完成一件心愿吗?”
混沌中,耳边传来了奇异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天而降般直传入脑,又好像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好像根本没有声音,只是一股不可思议的空灵。
“心愿?”朴秋在心中用意念回应,“什么样的心愿?”
“我无法说,因为一说就破。你只需要按照我给你的提示,遵循你的心去做就可以。那样的话,我就把力量借给你。”
“只要那样就可以?”
“只要那样就可以。”
“……可以哦,我帮你完成心愿。因为,我还不想死。”
“那就这么约定了。从今往后,我会尽量在你睡着的时候与你沟通,记得留意你的梦境。”
“等,等等,你还没告诉我……”
“……”
落雨如细丝。周身是彻骨的寒凉。
隐隐闻到潮湿的空气里夹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不知不觉变得安心。
眼前是一片漆黑,肢体一点点地在恢复知觉。朴秋感到自己两腿平伸,坐靠着岩壁一样的物体。我在哪里?
“喋雅陀……嗡……贝堪则……贝堪则……”
耳边是不断变换着声调的悦耳音色,像是某种经文。唱诵声时近时远,好像在身边不停地缠绕。那飘忽不定的音符仿佛能从体内穿越摄住人的精魂,朴秋感到连空间都被那婴儿般的吟唱扭曲了。
一道微弱的白光从朴秋试图睁开的眼缝中闪过,接着那光线慢慢变成金黄。朴秋发现自己正背靠山崖面对着漆黑的树林,他看到夜幕里有一条极长的金色光带在空中飘浮旋转。
仔细看去时,隐隐能发觉那是由许许多多字符状的生命体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光河。它们保持着一致的节奏在天上翻飞,以婴儿般的声音歌唱。每个字符的正面都长了一只巨大的眼睛不时眨动着,朴秋不能确定它们是否看到了自己。
“玛哈贝堪则……喇杂萨目儿……嘎喋梭哈……”
当月亮从乌云后露脸、月光洒落在它们身上时,那些字符状的生命体忽然变成了无数名手结药师印的僧人,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金白相间的光芒。朴秋赶紧揉了揉双眼——这些并不是幻觉。他沐浴在安逸的光中,感到四肢百骸通体舒畅,精神也很放松、喜乐。
乌云遮住月亮后,那些僧人便又变回了长有巨大眼睛的字符状生命体。
那些是妖怪吗?朴秋心中充满了疑惑。但是箴土爷爷的佩玉已经被鬼雕夺去,自己应该没有理由还能看到妖怪才是。
朴秋忽然想起刚才在脑中与自己对话的奇异声音,那声音明明飘渺得毫无真实感,却又仿佛深深刻在了自己心上。那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是……
“你好,请问你们是被它派来救我的吗?”朴秋试着问那条光河。
“喋雅陀……嗡……贝堪则……贝堪则……”
字符状的生命体仍旧聚在一起转圈吟唱。
“好痛,”朴秋摸上后颈,回手时,看到指尖上沾满了红色的血。
在他颈后,一个“卍”字形的印记悄然生成。
“玛哈贝堪则……喇杂萨目儿……嘎喋梭哈……”
雨依然下着。
※ ※ ※
林中古树敝天,梧桐叶子又将此间景色遮掩得密不透风。偶有鸟鸣声过,空气中不时飘过淡淡花香。
一个身子单薄的女孩闭目凝神,她双手叠放于身前,一动不动地在地上禅坐。女孩的衣衫浸湿,身边环绕着及肩深的听露草。
“太阳又出来了,可恶,恶心。”
她用着极恶的口气说道。
“淼瞳……,”身后十余步远的地方一个看似三十几岁儒雅妇人轻声唤道。
“已经……够啦。已经违背天时地降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再这样下去妳的身体会受不了的。”她的声音很轻,好似不敢开口一般,语气里却充满了关切。
一颗晶莹的露水自树叶的尖端滴下,砸到妇人脚边的白兔头顶。那兔子缩了缩毛茸茸的球状身体,被主人弯下身来抱到怀里。
“叫我水君!我也是有道称的,不许直接唤我的名字!说了多少遍了,妳快走开。”
女孩不曾睁开眼睛,只是微蹙起秀眉嚷道。她有一头长至尾骨的深紫长发,淡色的长裘将身体包裹,只露出两条精细的锁骨。
妇人听罢,微微叹了口气。“知道了,水君。但这样下去妳会感冒的哦。六……,”她想了想,又说,“不,雪澈很担心妳。”
女孩的神情中似乎滑过一丝惊讶。她微微敞开口,却没有说话。
雨后的树林微微放晴,点点橙色的阳光从树叶的影缝里密密地投洒下来。
一簇光斑照在女孩脸上,她紧紧皱了皱眉。“对我而言,比起感冒还是夏天要糟上许多。妳们又不是不知道。”被唤水君的女孩仰起头闭眼望向天空。“我想自己独处。带上妳的宠物快走吧。”
妇人轻轻应了一声,些许无奈地转身抱着白兔离开了这片充满暗香的幽谧丛林。
女孩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绝美的眼睛。大海一般的宝蓝,宛如夜空中闪亮的星辰,又微微散发着似冰的寒凉。
“阳光还真是——讨厌。”
她说着,举起双手,将两手中指和无名指弯曲,其它六指相抵,顷刻后又双手合十。
“驭术……”
白皙的脸庞瞬时被阴影覆盖,厚密的云层飘来将阳光遮挡,团团笼罩在本来已是枝繁叶茂的树林上空。
III
稍微动了动手指,却感到全身的痛觉都被牵动着。“好疼,”朴秋咬紧了下唇。
脸边似乎有风轻轻拂过,暖暖的,很是舒服。他试着张开了眼睛。
一时间没能弄懂自己的处境。朴秋只看到万里的晴空湛蓝如洗,雾状的白云从头顶上方很近的地方快速向后浮过。眼前呈现的是黑褐色的宽大翅羽,而自己正平摊着爬在长满凉滑羽毛的坚实脊背上。
我在天上飞!而且是被载在什么巨大鸟兽的背上在天上飞着。
明白这个奇特的处境之后,朴秋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冷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哟!你醒啦。”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朴秋一跳,他一时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却觉得那羁傲不逊的语气有几分耳熟。
“你小子可真是命大呀,那种混乱的局面竟然都死不了。但是还好我及时赶来,否则你现在八成被那群鬼雕搞得尸骨无存了吧,啧啧。”
“鬼雕……,”啊,对了,自己是被一群妖雕攻击来着,那叫做鬼雕么?但是不对。最后的记忆好像并不是在那里,啊,什么来着?
“不光是鬼雕呢,猫又,人面鸮,树圜,昨晚那深颈山里能出动的妖魔简直都出现了。真想不到你小子魅力有这么大,呵呵。你到底什么时候开眼的,而且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招来那么大的怨恨啊?”
错不了了,这个声音。“是……辉夜吧,是辉夜对不对?”身体的疼痛让朴秋没有办法转身寻找,但是他确定辉夜就在这旁边的某个地方。一时间想起昨晚的经历以及现在又渴又痛,他心头一酸竟掉下两滴泪来,“箴土爷爷,我把箴土爷爷的佩玉弄丢了,爷爷他要死了,我该怎么做才好呢?”他不禁啜泣了几声,两手试图抓紧飞兽脊背上滑凉的羽毛。
“喂喂,你别哭呀!真是,本来就像个女生再这样一哭让我如何是好。四象怎么了?——喂,傻瓜,眼泪流到我脖子上了啦!”
什么?辉夜刚刚说了什么?
朴秋不顾身上的疼痛,猛然撑起身来。在他眼前呈现的是广阔而美丽的山峦与大地,溪流变得比发绳还细。虽然可以从云层的流动看出自己正在快速地移动,但是周围的气流却异常地平稳,只有偶尔吹过的微微和风。
自己正乘坐的是一只双翅展开少说有五公尺的巨型大鸟。身形尚小的朴秋乘在上面简直是沧海一粟。那闪亮的黑色羽翼在阳光下发散着光芒,夺目非常,让朴秋想起小时候在画书上看到的炼狱鸟。但是到处都找不到辉夜的影子。
“辉夜,你……”
黑色大鸟将脖子回转,朴秋这才从那深色的长喙和犀利的眼神看出自己乘坐的是一只苍鹰。巨鹰的眸子是炫丽的紫,很是好看。
“真是,”那鹰的眼睛明明是在注视着自己,却不见它的喙开合。“你以为是谁在和你说话。”
朴秋怔怔地看着苍鹰,那鹰将头又转回了前方。
“你,怎么可能。鹰,辉夜,你是……妖怪?!”朴秋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喂,很失礼啊!你小子说话。”那声音里充满了不满的语气,“谁是妖怪了,什么都不懂就不要乱讲。虽然驭术确实很少人掌握,尤其是通灵更是……啊,算啦。也许你以后会明白的吧。”
朴秋还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
“谢谢你救了我,否则真的不知现在会怎么样。辉夜你怎么会在那种时候到深颈山里来?”
“神道会知道了朝中有人密请山野道士调查贺州山坝崩塌的事,想要派殿生来探个究竟。由于是贺州,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四象道人。要说山坝崩毁的原因,那可不是一般人应付得了的事情!我有些担心就申请过来探查。结果半路遇到汐月,哦,也是一个殿生啦,一定要让我帮她救一个看得见妖怪且敢拿木棍和石子与鬼雕战斗的人。我还在想是哪个傻瓜这么不要命呢,谁想到竟然是你。你这家伙也太胡来了吧?”
神道会?那是什么,殿生又是什么?朴秋一时完全不懂辉夜的话。
“啊,汐月,是那个戴黄色蝴蝶结的女生吧,她没事吧?”
“她好得很呢。倒是你,伤的那么重让人没法放手不管。半昏迷的时候还要我一定带你去部洲,我的任务都让你耽误啦。那你到底要去部洲哪里呢?虽然帮你简单地清理过伤口,但还是先回去找四象给你仔细看看伤比较好吧?”
听辉夜这么一说,朴秋又焦急起来。“已经不可能了。箴土爷爷昨天回来时受了重伤,托付给我一块佩玉要我去部洲找他的师父。他说那佩玉有他元气,所以我想等到了部洲用玉来寻找总会有办法的,谁知,谁知我把佩玉弄丢了……”朴秋的声音哽咽起来,他抓紧身下黑色的羽毛。
“那个佩玉,该不会是四象道人的璞玉吧?”
辉夜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是,是的。爷爷他好像是这么说过,说起来我能看到妖怪也是从拿了那块佩玉以后……是很严重的东西对吗?我把它弄丢之后爷爷会怎么样?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箴土爷爷呢?”
辉夜没有说话。黑色的苍鹰载着银灰发的少年在广阔的天空上无声无息地飞翔着。
“难怪你会被山上的妖魔追赶。喂,朴秋。四象道人受的伤是什么样的?”
又过了好一阵,辉夜才开口道。
“呃,当时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但是好像是条纹状的……啊,像咒文一样的东西,如果不是树影的话。爷爷他到底怎么了?”
“若是作为道行者遇到危急至不得不将自己的璞玉托付给他人的情况……没有错了,朝中找到的山野道士看来就是四象。如此说来,你的爷爷也许卷入了相当严重的事件里面。老实说,是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情。”
“那……我该……怎么办呢……”
朴秋的声音很小,小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四象道人有没有告诉你怎样寻找他的师父呢?部洲实在太大,详细到哪个郡也好,否则即使找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寻得见。当然了,要是知道那位高人道称的话,我倒是有几分自信能帮你寻到。”
朴秋用力想着。但是他的头很疼,完全找不到头绪。眼下的山峦渐渐平和成丘陵和陆地,远处隐隐能看到冒着炊烟的小村庄了。
“已经快要进入部洲了,我一会就不能再这个样子送你了,否则会招人注意的。”苍鹰又转头说道,“部洲位于国境东南,是六洲里面积最小的一个。你之前来过吗?”
朴秋摇摇头。岂止是离开贺州,八年来他连深颈山都没下过几次,更别提跨越州郡了。
辉夜叹了口气。苍鹰开始俯身下降,速度也慢了许多。
苍鹰寻了一块平原降落,它张开一只羽翼,朴秋便踩着那只翅膀从巨鹰的脊背上跳下到地面上去。
“谢谢你,辉夜。接下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还有任务吧。”
下到地面以后尤其能感受到那鹰的气魄,朴秋抬头仰望着苍鹰紫色的眼睛,但觉得双目被阳光刺得生痛。
“说什么傻话呢。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又遍体鳞伤。只怕进了市镇会被人当乞丐撵出来吧,还提什么找人呢。”
那苍鹰拍拍翅膀,在地上掀起一阵骤风。
“只是……”它似乎略微踌躇了一下。“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朴秋在一块山丘后面抱膝等待着。风从背后吹来,卷得地上黄沙漫天。过了一会,风渐小渐止,一个身着华丽长衫的俊美少年走到他的身边停了下来。朴秋抬头,看到那少年黑发紫眼,眉宇间英气逼人,正是辉夜。他伸出一只手来将朴秋拉起,接着又用手指在朴秋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刚才你看到的,还是不要随便和他人去说为好,知道么?”说罢露出一抹邪邪的笑。
朴秋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的不可思议少年,微微点了点头。“但是,为什么要我回避呢?”
辉夜蹙了蹙眉,有些局促地把头歪到一边:“小子,你是故意这么问的吧?”
IV
两人走过边境丘陵上零落的村庄,来到附近的一个集市。集市的规模并不是很大,街道也不算宽敞,道路两旁的小店门口大多挂着一种符号奇特的旗帜。辉夜带朴秋买了医用的药品,在馆驿处先简单包扎了伤口,接着又去店家选了两件粗布的衣服给朴秋换上,就是街上的百姓大多穿的那种。
“你还真是厉害呐。”辉夜看着正拿着一个竹筒咕嘟咕嘟喝水的朴秋赞道,“竟然敢连一文钱都不带就试图只身跑来部洲?”
“当时太着急了,确实没有想到那么多。”朴秋停下嘴来和道,“谢谢你给我买的衣服和水。”
“不过是那种粗布衣服,不用谢我。”辉夜扬起头来说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看上去你就像是我的仆从一样,很有意思而已。”
朴秋差点被呛到,他抬起头来打量一番。与衣着华丽又神态高傲的辉夜走在一起,果然任谁看来自己都是一个勤苦的小侍从。于是他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把目光转向一旁。
“喂,辉夜。刚才起我就注意到了,为什么这里的每家店门外都挂着奇异的画符呢?是部洲的特色吗?”
“特色什么的应该不是。我以前见到过有官员祈祷晋升的时候在府外挂过类似的旗帜,这些也许也是做什么祈祷用的吧。”
“祈祷……吗,话说部洲还真是热呐,明明才刚立夏不久,太阳却已经这么晒人了,我倒是真想祈祷空气再稍微潮湿一点呢。”朴秋说着又抬手拿起竹筒来喝。
“呵呵,你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市上稍微大一点的酒家吃点东西,顺便问一问这里的情况吧。”
“两位客官,用餐吗?点菜里边儿请。”
门口的店员招呼着两人,他们选了一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辉夜就随便点了几道菜。
“请问,这里是哪里?”朴秋问一旁正在收拾的店小二。
店小二停下手中的活将他们两人打量了一番,“这里是部洲鄴郡的冢县呐,您二位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朴秋看了看辉夜,辉夜却只是不语。
“看您二位也不像是迷路的主。要是观光,建议您二位可别选这鄴郡了。今年立夏以来这部洲的天气就特别怪,咱西北四郡就干旱非常,滴雨不下,百姓是家家户户都得挂云旗祈雨。偏是听说那东南三郡又大雨连连,你说这事怪不怪。唉,本来咱部洲就是最偏远的一个小洲,这下可好,又不得天时,官吏却还要加重赋税,让咱老百姓活的难呦。”
“什么!贺州的洪水不说部洲又开始遭天灾吗?”辉夜皱紧了眉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唉,看来上天也对王朝的乱政发怒了吗……”
那小二听得辉夜说出这种话来,吓得手足无措,连连低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小兄弟你可不能乱讲话呐。别看咱这是个荒野小县,保不准那朝廷的耳目就在哪里看着,一个不留神,可就小命不保啦。”
辉夜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可知道部洲哪里雨下得最厉害么?”
那小二一听,脸更是吓得煞白。他连连推手道:“不可说,不可说。”辉夜再问,他便干脆丢下手中的活跑开了,搞得辉夜整顿饭一直郁闷得很。
朴秋看到辉夜生闷气的样子虽然觉得有些好笑,然而由于想不出如何才能寻到箴土爷爷的师父,心里很是着急,便也一直没有言语。直到两人付过钱走到店门口,身后突然一人出声叫住:
“这位先生,请稍留步。”
朴秋回头一看,是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那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子,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身形强壮,正双手抱拳向辉夜行礼。这般年纪的人唤辉夜为先生,让朴秋心里暗吃一惊。
辉夜听了,回身稍微打量了一下那人,便也稍作回礼。
“适才听先生所言,已‘留意’您很久。然而始终不能看见……想必是道中高人了。”那人说着又行了一个礼,“我在这冢县居住已近十年,先生还是我不能瞧见的第一人。呃,请问先生能看见我么?”
朴秋心想这人好生奇怪,不仅行为古怪,说话也没头没脑,难解其意。谁知辉夜听罢哈哈大笑,他点了点头,便凝神看向那男人。稍许,又微笑道:“湖蟹,已历三世。”
那男人听后大吃一惊,左右踱了几步,接着靠上前来。“先生刚才想要知道的,是五华。”
“五华?”
辉夜的脸色明显地阴沉了下来。
“是的。听说阴雨连绵的三郡之中,以正兑位五华为甚。曾经大雨三日三夜,天空的云层都被吸引了去,导致周围干涸。”那男人又道。“既然先生是高人,某便特来告知,在此别过。”接着便欠了个身走掉了。
“走吧。”辉夜转头对朴秋说道。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馆驿。”
“才刚刚申时,今天不去其他的地方了吗?”
入夏之后的傍晚依然明亮,街市上的人群往来不断。
“你身上受了很多伤,需要休息。明天一早再出发。”
虽然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朴秋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便不再说话。
V
他们住的馆驿是那小镇上不大不小的一家,木质的床上铺了草编的席子,房间还算宽敞,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点了灯火的街道。
“咦?辉夜你不住这里吗?这间屋子里有两张床唉。”
朴秋看着走到门口的辉夜说道。
“不。我住别间。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说着他走出门外,“你早点睡吧。”随即门便从外面被重重地关上了。
真的好累。从昨天起的不断受伤加上路途的劳苦,让朴秋倒在床上的那一刻便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睡的很沉,好像睡了很久的样子。直到他突然醒来的时候,窗外却依然是漆黑的夜。
诶?依然是晚上吗?朴秋起身,用店家送来的热水简单清洗了一下身子,接着脱了外衣准备继续睡去。然而大脑却格外的清醒。
有太多他不明白的事情。
首先,辉夜真的不是妖怪吗?但是白天他乘坐的那只苍鹰,无论怎样解释也是辉夜变的。箴土爷爷被卷入了很严重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下午遇见的男子说辉夜是道中的高人,道到底是什么?那人又是如何看出辉夜是高人?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该去哪里都没想过。要是没有辉夜的话,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洲际该如何生存?简直是个只会依赖别人的傻瓜!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救箴土爷爷吗?还有,当辉夜听到五华那个名字的时候脸上复杂的表情又是什么?
思绪越来越乱,额前微微渗出几颗细密的汗珠。朴秋翻身坐起,拿起火柴想要点燃桌上的蜡烛,却在看到烛台的一刻怔住了。
那是一个青色的烛台,表面似乎是铜质的。围绕着烛身的雕刻,正是一条吐着长信的细蛇。
“是蟒蛇……”
想起来了!箴土爷爷在最后确实说过这三个字,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毫无疑问是关于爷爷师父的重要线索。
一股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朴秋抓起外衣就飞快地向门外奔去。辉夜的话,是他的话也许能知道那蟒蛇的意义也说不定!
朴秋住的房间在酒楼的二层。时间大约是三更左右,一楼的餐馆早已打烊,整个酒楼里都是一片黑暗,甚至连零星火烛的亮光都没有。既然住宿的只有二层,辉夜也应该就在这周围的哪个房间里吧。这样想着,朴秋轻手轻脚地走近左侧的房间。
本来只是想贴近探听是否有人在屋里,谁知手刚碰到门上,门却自己开了。朴秋吓了一跳,正想道歉,却看到昏暗的房屋中空无一人。是这样吗?如果没有客人入住,馆驿里的房间是不会上闩的吗。
“睡不着吗?”
身后突然传来严厉的声音,在原本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朴秋不禁全身一颤。
“啊,不是……”
快速转身,对上的是一双鹰样锐利的眼神,在黑暗里仿佛发散着紫色的光。朴秋不由得低下头去。
“那,你来做什么的?”声音中明显充满怒气。
一时间朴秋竟被那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房间里的窗户敞开着,夜里的穿堂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辉夜墨黑的长发被风吹散,滑过少年的脸颊。
“唉,真是的。”过了一会,辉夜开口,语气已变得柔和了许多。“你这样突然来访让我很伤脑筋呢,我不梳洗打点好是从不见人的。”
听辉夜这么说,朴秋惊讶地抬头。他看到辉夜正双手环胸站在他身后,披散着平日束起的长发,神情有些疲惫,衣衫很是零乱,然而脸上却挂着微笑。朴秋突然间也跟着笑了出来。
“既然已经这样了,也没有办法。进来吧,把门关上。”
辉夜边说着已经从朴秋旁边走进屋里。
“那么,到底有什么事呢?”
朴秋将门栓放下,走进房中刚要开口,却见到一只白色的长尾鸟从窗口飞入,不慌不忙地落在了辉夜的肩上。那鸟纤细的足踝上用丝绳绑了绸布一样的东西,嘴里发出两声“咕咕”的叫声。
“蓍界鸟……”辉夜小声叨念着,一边取出那小鸟足前系着的信笺。他从行李里拿出了一些散碎的玉石,放入那白鸟前胸挂着的一个小巧容器里。
“这是一种对于玉石气息极为敏感的传信鸟,能通过道行者身上佩戴的璞玉找到主人的所在,不管距离有多远。”
小鸟探下头去啄食玉石,伸缩着脖子将它们一颗颗咽了下去。这让朴秋吃了一惊。“这只小家伙吃玉石吗?”
“是,蓍界鸟只有神道会才有,因此也只有内部的人知道它们吃玉石为生。假如我现在不喂饱它,它只靠来时被给予的食物是绝对没有力气飞回去的,这样会里的人便知道信笺没有送到,或者是我正遭遇危险的处境。”
朴秋仔细地听着,点了点头:“这可真是厉害的技术。”随即又睁大了眼睛说道:“那这岂不是你们会里的秘密?为什么这么重要的秘密会对我说呢?”
辉夜用那凛冽的眼神瞟了朴秋一眼,没有答话。那只漂亮的白鸟吃饱后便用殷红的小嘴理了理胸前的羽毛,接着拍拍翅膀从窗户飞走了。“我可能不能再帮你寻找四象的师父了。”辉夜把信看完后将其随手插入怀中。“我要走了。”
“咦?现在吗?”朴秋看着快速收拾起行装整理着穿着的辉夜问道。
“抱歉了,十分重要的任务。”
“但是,我刚刚想说的是……”朴秋想着,心里稍微升起一丝失落。既然辉夜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蟒蛇什么的事情就算说了想必也无济于事吧。
“拿好这些银两,冒失的小鬼。”辉夜说着抛了一个绣着金丝的锦囊给朴秋,接着便转身向门外走去。朴秋连忙追了上前,辉夜转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弹。“还有,顺便照顾好自己。”
朴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辉夜,但是他好像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的人,要是不跟来的话,自己简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朴秋在辉夜身后十步远的距离一直默默地跟随着,走过星光下格外寂静的街道,来到已经人家稀少的郊外。
辉夜远远的背影突然间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看到朴秋,两人却都没有说话。辉夜缓缓抬起手来,他弯起两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将其他六指相抵。
“驭术……通灵!”
强烈的冷风席卷着沙石扑面而来,朴秋还未来及遮面,双眼已经被尘土刺得流泪,什么都看不清楚。那感觉就和当时他在山丘后等待辉夜时一样,只不过这次的气流来势更加凶猛。等许久之后勉强能睁开双眼时,前方已经不再有辉夜的身影了。
抬头望天,浩瀚的夜空中一袭黑色的兽影滑过,眨眼间便飞出了视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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