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舟轻
精神科医生对我身体和心理各项机能评估后,作出以下判定:中度精神分裂。我听到身旁的母亲长吁一声,她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如那种熊熊篝火燃烧后的永远沉寂。与母亲反应不同,王小军的妈妈愤怒无比,却无可奈何。这意味着我不再受牢狱之苦,也不要接受生命末日的审判。
这个下午,我看到了阴森森的景象,一群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被精神魔鬼统治失去自我的人们。这天,距离我把王小军推入西湖水里溺死的日子,只有20天。
(1)
我爷爷去世那年夏天,我17,虚岁,幼师毕业,原来要回乡镇工作,因为成绩优异,被保送当时只有1个名额的沿海一所师范大学深造。一大家族的人都在忙碌我爷爷的丧事,没人关注这事。只有我的母亲表面悲伤,暗自高兴,我能按着她的目标行进,没有比这更让她得意的事情。她美丽的眼睛蹿起熊熊篝火,是夏日里无法抹杀的一团火焰。她认为,一个女孩外表出众,又加上内在的高修养,是嫁入上等家庭最好的筹码。母亲把进入体面家庭生活作为女人一生的全部梦想。她自己试过后,又把这个梦想延续到我的身上。
她是永远不懂自己悲伤与悲哀,我的父亲在省城有女人,而且明目张胆资助她,这是家族半公开的秘密。他们年轻时就是恋人,因我爷爷反对,父亲才娶了门当户对的母亲,而她嫁的丈夫几年后就病逝。我们晚辈都叫她陈姨,我见过她几面,她的容貌不及我母亲一半,身形扁平,肤色暗哑,透着妖艳之气。我一直纳闷我的父亲到底爱她哪一点。
父亲常年在外经商,回来也是住省城的家。所以,我母亲常年独守空房。但她好像不在意。母亲衣食无忧,每天与一群阔太们喝茶,逛街,搓麻将,非常享受这种生活,对于别人投来的羡慕眼光,更是满足她所有的虚荣。况且我的父亲是永远不会抛弃她的,这是他的底线。
父亲是兄弟中最小一个,但很能干,很有原则,说话掷地有声,性格像我爷爷,包括对女人的情爱。
我爷爷以隆重的葬礼结束他从生到死的一生,寿终正寝,子嗣环绕,身后一栋具有古代与民国时期混搭风格的院落,三进三出结构表明他曾经的辉煌,他有三个老婆,旧时代在繁华的城镇沿街开着一溜当铺,当年,面对爷爷接二连三纳小妾,我出生书香门第心高气傲的奶奶最终抑郁症自杀。
(2)
我的身体仿佛一夜之间长开了,一如母亲当年的圆润,饱满。容貌出众,举止得体,我听到了肌肤与骨骼滋滋生长,各种感觉器官倏忽间觉醒。
有时阳光从青黛色砖瓦缝间泄下来,墙壁剥落的痕迹和爬满青苔的角落里,似乎还有夏虫鸣鸣的声音,这一切都让我迷恋。
我时常倚在楼上的美人靠栏,想着当年受抑郁折磨的奶奶,纵身一跳的快感,在古老的院落里,我终日无所事事,慵懒成精神恍惚。
终于在一个雨夜后清晨里,看着门口延伸远方的青石板路,我突然想起了聂凡,他大我五岁,写一手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和漂亮的钢笔字体,我们是在一年前朋友的聚会中认识,彼此有好感。
我与他就是这样走到一块。不久后我们去郊区的菜园采草莓,在草地边休息时,他搂住了我,并开始亲我的眼睛,鼻子,嘴唇,他的动作温柔如风,很快点燃了我身体深处的火苗,欲望似乎呼啸而出,我的身体如鲜花般绽放,微风低吟,云朵游离,聂凡覆盖下来那一刻,我几乎发出了高亢的尖叫,他笔直的鼻尖触碰我额头,汗水滴在我柔软细腻的脸上,在他的身躯包裹下,我如一只孱弱的羔羊。
整整夏天,我陷入狂乱而甜蜜的爱恋中,等待他的爱情信,然后找借口溜出去,我们彼此相爱,渴望互相探寻身体的奥秘。
聂凡是个安静的人,眼神忧郁,性格有些懦弱,这也许跟他从小没有父亲有很大的关系。所有家人都在忙碌我爷爷那场葬礼,他们并没注意我癫狂状态。在过完夏季,我临近动身读书之前,我母亲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成功截到了聂凡寄来一封信。
可想而知,只有高中学历,没有体面工作与好家庭的聂凡对我母亲有多大打击,她想到我这辈子要与贫困为伴,这一切都让她悲痛欲绝。她要快刀斩乱麻,让我悬崖勒马。她觉得我的年龄还小,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在给我父亲打了通宵电话后,很少出远门的母亲,决定陪我去外省生活,并在校园边租了房子照顾我。我再也没有见过聂凡,我也没收到他的片言只语,寄出去的信如石沉泥海。
这个穿着干净,身材修长,温情如风的年轻男人,像我十七岁的夏天,在生命中越走越远。有空我就去传达室查信, 满怀希望的去, 失望的离开。我曾利用假期去过聂凡曾经的家,早已物是人非,搬家不知去向。
直到三年后。
(3)
因为我外婆生病了,母亲必须回家照顾她,外婆只有母亲一个孩子,我是在探望我外婆时遇到了王小军,那时外婆与王小军阿姨同病房,一个穿着病服还珠光宝气的女人,她见到我马上就喜欢上了我,说要把在美国留学的儿子介绍给我。
王小军那天是后来才进去的,这个纨绔子弟,在阅女人无数后,还是被我的清纯美貌震住了,并展开疯狂的追求。
当我母亲打听到,王小军出身高干家庭,不仅工作体面,而且他的父亲还是某市一把手,位居显赫,她那双沉默多时的美丽眼睛又燃起了火焰。
在那之后,我很快回到了校园,王小军马上千里迢迢尾随而来,我对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坏,跟街上陌生人没两样。他对我百依百顺,
并用糖衣炮弹迷惑所有跟我熟悉的人,用挥金如土的姿态来拉拢我的同学们,我依然冷若冰霜。
而在家里的母亲不停地催促我,要我跟王小军确立恋爱关系,母亲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我想不到是以那样情景,那样的场合里遇见聂凡,我在结束学业的假期里,被母亲叫到省城与王小军,王小军的妈妈见面,并一起吃饭逛商场,拐角里,我碰到了他,四年了,他除了变胖一些,身材还是那样挺拔,眼神却越发的忧郁。
他的身旁紧靠着一个长相平凡的女人,边上还有个二三岁的小孩,脸型轮廓像极聂凡。
我们目光相遇那刻,聂凡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们几乎没做任何交流,擦肩而过,空气如浓雾般凝重。
(4)
我遇到聂凡10天后,我答应嫁给王小军,可以说,这是一场关于某些利益的联姻,结果如我母亲所愿,婚礼办得体面奢侈,财大气粗的令人咂舌。
新婚之夜,王小军油光满面的脸凑上来,在我身体上贪婪地拱着,脂肪过多的肚子摊在我身上,我像没有感觉的木偶,丝毫感觉不出床第之欢。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这令他感到耻辱,他认为,像我这样出身于严格家教的大家族里,应该冰清玉洁才对。我像是表面包装耀眼而实际有缺陷的物品。
我没有去工作,只是他家用来摆设的华丽物品,每天呆在栅栏围起来的独立别墅里,等着自己如花年华慢慢老去。
我很少能见到王小军的父亲,作为要职在身的人,公务繁忙,大会小会不断,即使回来也是步伐匆匆。
所以,王小军的妈妈,只能每天不停做家务,来打发寂寞的时光,竟到了变态地步。每天清晨五点不到,她就声音洪亮地叫醒睡眼惺忪的我,要我与她一起清洗一尘不染的楼层,她洗一二楼层,我洗三四楼层。然后,她会不打招呼地,粗鲁地闯进我的卧室,用她肥胖粗短的手指划过每件家具,床,柜子等,拿起手指反复细看,检验有没有灰尘。我听到那手指划过床沿的刺耳声音,在我耳畔不断放大,放大。
(5)
王小军很快厌倦了我,恢复了以往的花花公子本性,赌博,喝酒,玩女人,纸醉金迷,醉生梦死。他对我残败之身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不高兴,半夜会把熟睡中的我叫醒,要我讲出第一个男人故事。
我对他的无理要求置之不理,他开始对我实施暴力,拳脚相加。他的妈妈是对他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这样让他更加的骄横跋扈。
在俗世的凡人面前,我们还是人人羡慕的男财女貌夫妻,我成了华丽笼子里,被圈养起来失宠的宠物。我的精神越发恍惚,我开始出现了幻听与幻觉。
即使在安静时间里,我的耳边还是反复响着王小军妈妈手指划过家具的声音,不断刺激脆弱神经。
我看到了我的奶奶,民国时期出身书香门第心高气傲的奶奶,在我爷爷绝对的男性统治世界里,宁愿做折翅死去的美丽蝴蝶,也不愿在深深庭院里枯守岁月。
我想到离婚。
(6)
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是在聂凡的葬礼上,聂凡死了,在雨天去接孩子放学的路上,被一辆迎面开来的大卡车当场撞死。
他的老婆在他墓前,无声流着泪,柔弱的肩膀轻微抽动着。而他的遗像静静放在那里,忧郁的眼神永远定格在三十岁。
他的好友告诉我,我十七岁那年夏天,我那做事雷厉风行的父亲,在我母亲那晚通宵电话后,很快回来找到了聂凡,并给他一大笔钱,给他介绍了一位姑娘做老婆,还叫他搬家,好让我从他的记忆中彻底抹掉。
以我父亲的人生经验,永远没有用钱办不到的事,他守着这一定理,事业春风得意,妻妾相安无事。
葬礼回来的那天下午,我发现王小军的妈妈在客厅露出慌张的眼神,拦在我去卧室的楼梯口,这让我更加警觉更加怀疑。
我甩开她笨重身躯,直奔卧室的方向,在我一阵急切敲门后,王小军出来开了门,我看到年轻女孩在门后一闪,床铺凌乱,
我冷若冰霜,平静像一面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我的表现更让他觉得失去尊严,他恼怒成羞,彻底失去了理智。
我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
我再次想到离婚,对于维持公众形象的家庭, 对于名誉与面子胜过个人感受的双方家庭里,纳妾也许睁只眼闭只眼,离婚是万万不可。
王小军被他的父亲训了半天,并不断赔礼道歉后,在那段时间收敛了许多,假惺惺地对我好起来,生活又继续维持表面平静的假象。
但我的幻听幻觉症状更加严重了。
一次夜宵后,我与王小军到西湖边走走,走到四周没人没有围栏湖边时,我们站立在石板边,只要一伸脚就能踩进湖里,湖面泛着绿色的光,像极了我爷爷古老庭院里,在慵懒阳光投射下青苔的墙壁。我看到了我那奶奶在楼阁间纵身一跳的快感幻影,我用力在王小军背后推了一把,他摇晃两下还是跌进水里。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中听到警车呼啸而来,我完全失去了知觉。
我的状态经过精神科的多位医生诊断,被得出结论:中度精神分裂症。我身旁的母亲长吁一声,而王小军的妈妈愤怒无比却无可奈何。
那天,距离我把王小军推入西湖水里溺死的日子,只有20天。那天下午,我看到了阴森森景象,一群神情呆滞完全失去自我的人们,但我一点不害怕,反而感到非常熟悉亲切,像似找到温暖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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