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们回家吧

她出生在1985年，那时正是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家中的老二，按理来说是没有资格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她却名正言顺地降临了。因为，她的姐姐是个弱智。

小时候，不止一次听母亲说，其实姐姐刚出生时是正常的。当时因为家里穷，母亲生姐姐时没有上医院，是在家里请的产婆，产婆年龄大了，再加之难产，刚出生的姐姐得了破伤风，三天两头抽风。终于，在最严厉的一次抽风过后，姐姐的智商有了很大的影响，那时姐姐已经五岁。

日子是昏天暗地的，直到有了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才有了一点生机。

也许是为了弥补姐姐的缺失，她从小就聪明、伶俐，三岁会背诗，四岁就吵吵嚷嚷地要上学，幼儿园里，她得到的小花总是最多的。她的模样也长得漂亮，水灵灵的眼睛，花骨朵似的脸蛋，把姐姐更是衬托得不堪和呆傻。

虽然母爱是公平的，但是，因了她的聪慧，母爱的天秤还是自然而然地向她这面倾斜了。虽然比她大，但是，姐姐穿的、用的都是自己剩下的，吃的也是自己挑拣过的。而她，因为这样的姐姐，平时没少受到小伙伴们的嘲笑和讥讽。所以，从心底里，她是厌恶姐姐的。

但是，姐姐却从来不管这些。每天放学，老远就能看到她在家门口的那个小坡等她，一看到她，姐姐就会跑过来。她跑过来的身影歪歪扭扭，丑陋极了，在小伙伴们哄笑的声音中，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如针扎般的难受。于是，她不理会姐姐惊喜的表情，从她身边绕着走过，而姐姐，会笨拙地转过身子来，继续叫着她，趔趔趄趄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从来不叫她姐姐，但姐姐不，她甚至不像父母一样叫她的名字，只叫她妹妹，叫起来含混不清，一张嘴口水就流下来。她最厌恶姐姐这个样子。可是，姐姐一点都不会察言观色，仍旧不停地喊着。

也许是为了摆脱姐姐，她初中时就开始了寄宿生活，她也从来不邀请同学到她家去玩。但是，她的学习成绩却是一路遥遥领先，高中毕业，她很自然地考上了大学。

大学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有一个傻姐姐。她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拿奖学金，恋爱，她是优秀的，走到哪里都光芒一片。她的男朋友也玉树临风，家庭优越，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同宿舍的女孩用嫉妒的口气说：“你咋就那么优秀呢？老天真是对你太宠爱了。”她笑笑，心里有一丝阴影闪过，她想到了她贫穷的家和痴傻的姐姐。

在她毕业的那一年夏天，男朋友带她去了他家。远离郊区的别墅，琳琅满目的花园，院子里还有一个小亭子。只在电视里看过的场景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站在房子面前，倒吸了一口凉气。见到他的父母，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的强势，他们对她以礼相待，且还微微的提起了订婚事宜，她的心里有些感动。

但是，就在婚礼谈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在他家，她给母亲打电话，电话声音很响，那边，姐姐哇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她听出来了，那是姐姐嚷嚷着要和她通话。他的母亲惊愕的表情写满了一张脸。“那是我姐姐，她……智力不太正常。”她的话刚说完，他母亲的脸就如霜降一般，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果然，婚礼受到了很大的阻碍。最先反对的不是他的母亲，是他的父亲，那个古板严肃的企业老总。他说：“我的万贯家产是需要人继承的，如果以后生个傻子，我的产业怎么办？”他的母亲站在身后，不说一句话，但是表情却坚定而又冷漠。苦苦坚持半年。终于，在一个雨天，男朋友打来了电话，现实太残忍，我们放弃吧。

爱情没了，刚签的工作也放弃了，她回到了家，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看着知道她回来了乐得在院子里直蹦的姐姐，她心里一股股无名之火冲上来。“都是你害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为什么要有你？”她连哭带喊，推搡着她，失去理智般地。外面干活的母亲听到喊声跑了进来，一边拉她，一边哀求道：“孩子，别这样，她是你姐姐，没有她哪来的你？”母亲的话让她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为了躲避姐姐，她在远离家的一个地方找了一个学校当老师。日子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结婚，生孩子，生活平淡如水。在这期间，父母因病相继离世，家里就剩下了姐姐一个人。即使这样，她也不常回家，每月500元的生活费交给姨妈，连同姐姐一块托付给她，她感觉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果没有那场病，她想，这辈子，她和姐姐是再没有交替了。

先是头晕，她以为是累的，每天上课，回家带孩子，还要做家务，日子确实也是辛苦的。到最后每晚发烧，去村里的小诊所看，他们说是感冒，配了几顿药回家吃。直到有一天，她晕倒在讲台上。

先是镇医院，然后是县医院，最后到了北京的大医院，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晴天一声霹雳，她得了白血病。日子是绝望的，她感觉她的生命已到了尽头。见见姐姐吧，想想自己是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央求老公去接了她到医院来。

自从父母离世已经五年之久，她再也没见过姐姐。她老了，原来痴傻的人也逃不过岁月的摧残。站在她的面前，姐姐仍旧哈拉着口水，口齿不清地叫她“妹妹，你怎么了，我好想你啊！”医生来查房，当得知她是她姐姐时，眼睛亮了，说：“试试配型吧，亲人间的配率是很高的。”

很意外地，配型竟然成功了，老公问她，愿不愿意把自己的骨髓捐给妹妹？她仍旧哈拉着口水说，愿意，愿意把自己给妹妹，啥啥都可以，比如胳膊和腿，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病房里的人都被她逗笑了。她躺在床上，眼泪肆意流淌。

因为知道她能救妹妹，那些天，在病房里，姐姐一直手舞足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快乐得如同一个三岁的小孩。

手术做的很顺利，她很快恢复。快过年了，她带着姐姐回家给父母上坟，站在坟前，她想到母亲那句话：“她是你姐姐，没有她哪来的你？”她哭了，是啊，没有姐姐，哪来的她。小时候是，现在更是。

拉着姐姐的手，她说：“姐姐，我们回家吧。”

作者简介：李娟，甘肃庆阳人，有200余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小说集《子午岭的天空》于近日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