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老张今年快60了,不识字,上了六个一年级之后辍学了。
老张生在大山里,父母去世的早,兄弟四个,老张排第三。
老大死的早。
老二常年在山西煤矿打工,五六年回来一次,上次回来已经是五年前了。
老四在第一个老婆死后,丢下五六岁的儿子去外地再次当了上门女婿,不再和兄弟们联系。
老四的儿子是老张、老二还有孩子的爷爷、姑姑一起抚养大的。
老张十几岁就开始打工,年轻时就是跟着工友到处在本地找活干。无房无存款导致一直也没娶上媳妇。
我认识老张是在10年,那年随母亲到了他所在的县城读高中。那时候他刚五十岁,长的人高马大,满脸胡茬,常年吸烟加上不注意个人卫生所以一口黄牙,有点秃顶,两侧的头发干枯有些打结。一双手布满了老茧和裂纹,手指粗大,右手食指和中指从三分之一处断了,光秃秃的看着有点吓人。常年干的都是体力活或者脏活,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点凶,说起话来声音很大,但一说话也就没了沉默时那份凶悍的感觉。
老张近十几年来一直在这个小县城里生活,主要收入来源就是在县城东北角的集市上揽活干,方言叫“卖活lu”。揽的活什么都有,卸货、背沙、背水泥、工地上的临时工等需要体力而又不需要什么技术的活。在集市上待得久了,认识的人多了,再加上老张力气大不偷懒,慢慢的就不用天天去等活干,常常有活了就会打电话找老张带人去。十几年来,集市上的人来了又走,只有老张一直在,成了集市上的“名人”。老张收入不稳定,忙起来从早到晚,闲起来一两周都没活干,但他只要一闲就会去集市待着,集市上存在着一批像老张这样的“老油条”,常年得空就在那儿坐着,吹牛、打牌或者打瞌睡。
老张孤家寡人一个,除了时常补贴点给侄子,也没什么高消费的追求,所以日子倒也过得去。多年下来,倒也存了点小钱。零八年左右,当兵后在外面混了几年的侄子回来了,和老张打商量让他帮忙买房,承诺会把他当父亲一样对待。老张这么多年也确实把侄子当儿子在养,所以欣然同意了。后来买了县城西边的一个二手房,老张把存款全给侄子了还不够,侄子大山里的爷爷提了一包从一毛到一百的零钞给他凑了近两万。买了房,老张就搬进去和侄子一起住了。
侄子没工作又不愿意干体力活,之前学过做铝合金门窗,所以老张又开始张罗着给侄子租个门面,多方打听周旋终于把店开起来了。最开始冲着老张在县城十几年认识的三教九流的人介绍,加上那几年铝合金门窗生意倒也好做,生意也还不错。但是维持了三个多月,侄子身上的毛病就出来了。晚上时不时打麻将到后半夜,第二天睡到十一二点才张罗开门,报价高还经常偷工减料,技术也不过关。慢慢的生意就淡了,房租水电老张每个月交着,收入他倒是一分钱没见过。最后,实在没生意,门面也就转让了。
侄子开店的大半年期间倒是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小地方,很多家庭很看重有没有公公婆婆帮忙带孩子做家务,所以侄子相亲了好多次没成功。但好在长的不错,后来遇到当地一女孩,认识没几天就和他一起住到店里了。再后来,未婚先孕,在老张和姑姑的帮助下凑够了彩礼和房子的重装费,结了婚。
俩夫妻是一类人,不努力还总是铺张浪费,理直气壮的向所有关心他们的人要钱,一有钱就挥霍,大吃大喝,泡脚按摩,然后过几天穷日子后又开始卖惨要钱。姑娘本来在县城开了个美发的小门面,怀孕后也转让不做了。待产阶段,夫妻俩都不工作,日常开销全是老张负担。那段时间,老张也不挑活,有活就干,很是辛苦。
老张本来收入就不高,慢慢地贴补全家的生活就显得吃力,再加上小孩出生后开销更大了,偶尔也忍不住在小夫妻面前抱怨他俩好吃懒做。新媳妇不是好脾气的人,嫌弃老张不体面,嗓门大还爱管事,卷起老张的被褥扔出了门外。老张就这样被赶出了家,在县城租了房子。但他好像不怄气的样子,总是喜气洋洋的提到小孙子,没过多久,又开始买着好吃好喝的给小孙子提去。也就不到俩月,侄子又来把老张接回去了,顺道把老张预交的一年房租据为己有。
再一次和侄子侄媳发生冲突后,侄媳又撵他出门。老张要分家,要侄子把他买房出的钱还给他。侄子当然拿不出来,给他写了一张欠条打发他出门,还欺负他不识字将金额少写了个零。
小夫妻俩性格不合,时常为点小事大打出手,也都不是能成为合格父母的人。后来,夫妻俩离家去北京打工,小孩送到了外婆那儿,除了奶粉钱每个月再付一笔抚养费。老张又被侄子叫回去看家。
到这两年,小县城活也不好找了,许多以前干的体力活都有了机器替代。老张便跟着几个工友,去重庆、湖北等山区的高铁工地上干活,主要是挖隧道。这活危险性高,据老张说,每年都有几个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在里面,受伤更是经常发生。但老张很满足,工资稳定而且可观,管吃管住,每天工作时间也不长。通常半年回来一次,休息一个多月后再跟着工友奔赴下一个工地。回来的日子里,侄子总对他分外热情,老张也知道这份热情是为了从他那儿拿钱,但他甘之如饴。
老张是我的一个表舅。在到县城上学之前,从未见过。
最开始,觉得他邋遢、粗鲁,嗓门大,自动语音播报的山寨手机总是很吵。抠门,为着贵了几毛钱的菜跟小贩理论半天。
可是,他又是善良的。朋友借钱总是很慷慨地就给了,即使有些“朋友”故意拿着廉价的东西来抵掉几百块;对自己吝啬到让人可怜,时常是白开水泡饭凑活一顿,一件毛衣即使烂几个洞还将就着穿;对我和母亲很好,总是给我买砂锅、糕点、卤菜一类的吃食,自己却以不饿的借口尝都不尝。
我总和母亲说他太傻了,明知道侄子是个白眼狼还巴巴地对他好。
母亲说,老张和老四总贴钱给侄子,一方面是从小养着,已经当儿子一样了;另一方面,都没成家,总希望侄子能给他们养老送终,不至于去世后没人戴孝。
母亲说更是因为孤独。所以每天都呆在集市上,所以对朋友、亲人都不求回报的好。所以即使侄子没指望,也还是把他当个念想。
有一年,老四在煤矿被砸了腿,侄子去煤矿找说法。后来侄子拿着赔偿的钱回来了却没把老四带回来,说在煤矿那边管吃管住养着没必要接回来。侄子有一次开玩笑似的和朋友讲“如果四爸在煤矿被砸死了那才发了呢,可以赔偿个几十一百万”。表舅恰好听到了,跟母亲讲起这事的时候,浑浊的眼泪在眼睛打转。
这份伤心没能持续多久,虽然母亲和身边的朋友总是劝他搬出来一个人过,好好存笔钱养老,可至今他们仍捆绑在一起。
可怜也可悲。
今年过年,看着他大冬天只穿着一双单鞋,我买了双带绒的鞋作为礼物。给他的时候他显得不知所错,黝黑的脸都红了一大片,嘴上一直说着“不要不要”,笨拙的穿上后显得坐立难安,然后就逃似的离开了我家。到下午,风风火火到我家,提着一大袋猪蹄、猪耳朵、香肠等,不停催母亲说“快把猪蹄卤了,银银爱吃”。
大概是,心里苦的人,一点点的甜就能填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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