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无心谷虽然遭了难,但村人们相互帮衬着,终于是熬过去了。
这一年,槐花溪两岸的槐花开得特别好,花骨朵丰硕繁茂。清风吹过,花影摇曳,粒粒槐花落入溪谷,如同珍珠散落,莹润洁白,随着水流翻滚着漂向远方。整个溪谷里都是浓浓的花香,连溪水都带着一股槐花的香甜。
槐花初开的时节,芬芳馥郁,花朵鲜嫩,熬粥蒸饭都极好。
白月梅喜欢熬槐花粥,她教秀儿把槐花一朵一朵地摘下来,用溪水浸泡,清洗干净了,沥了水,洒进粥里。秀儿就见那花朵如珍珠般一粒粒落入锅里,槐花的香气融入袅袅升起的烟雾扑入鼻息。不一会儿,那洁白的花朵就逐渐变得有些清透,翠色的花蒂也变成了黄绿。
白月梅搬来猪油罐子,小心翼翼地审度着挖了一瓷勺猪油放进去,搅一搅,猪油的肉香味儿融入槐花香和米香之中,浓浓的,引得秀儿舌下生津。白月梅拿过盐罐,舀了些盐撒进锅里,用铲子搅一搅,舀了一勺,让秀儿尝尝淡不淡。
秀儿咽了咽口水,吹了吹奶奶递过来的勺子,一勺入口,舌尖泛起淡淡的咸,淡淡的甜,淡淡的花香,还混着淡淡的肉香。秀儿忍不住多嚼了几下,那口粥便在秀儿口中反复流连,秀儿怎么也舍不得咽下去。
咀嚼着槐花粥,秀儿只觉得浑身说不出地舒爽,哪怕再难过的事,有了这口粥,也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秀儿吞了粥,却觉得舌尖下仿佛陡然长了一小口泉眼一样,不断地往外冒着淡淡的甜甜的香香的泉水,秀儿望眼欲穿地盯着锅,完全没有听到白月梅问她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咽口水。
“你这死女子,问你话呢?淡不淡?”白月梅轻轻在秀儿头顶拍了一下。
秀儿这才回过神来。“啊?”她抬起头,有些懵懵地望着奶奶,抬手摸了摸头顶,眼神又飘向了锅里,“好吃,不淡。”
白月梅不放心,拿起铝勺舀了一点点,尝了一小口,“还是淡了点,你爷爷喜欢吃咸的。”说着,又顺手从盐罐里舀了少许盐撒进锅里。
秀儿的眼睛直戳戳地盯着粥锅,怎么也挪不开。
白月梅虽然喜欢煮槐花粥,可这并不是能常常吃到的。这年月,无心谷的主食主要还是苞谷,白米和面粉这样的细粮只能偶尔吃上一回。这些米,还是白月梅为了等槐花开而特地留下的。
“去看你爷爷回来了没,没回来你站在打谷场上喊一声。顺便把二狗子也叫回来,要吃饭了。”白月梅盖上锅盖,那香味儿在锅盖盖上的刹那猛地扑上秀儿的脸,秀儿贪婪地使劲多吸了几口,舌尖下的那个泉眼又冒出一股甜甜的泉水。
秀儿心花怒放地冲出门去,往爷爷回家的那条路望了望,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便蹦蹦跳跳地跑到打谷场边上,对着田家槽撒开了喉咙喊:“爷爷——回来吃饭——”瞬间,整个无心谷都传来回声,惊飞了不少林间的雀子。见没有回应,秀儿又喊了几声。
白月梅出来倒水,见秀儿没完没了地喊,便道:“行了,莫喊了,差不多也该听到了。”
秀儿平常也会这样喊爷爷回来吃饭,可今天,她格外地开心,她真的很想多喊几遍。
听了白月梅的话,秀儿又蹦蹦跳跳地跑进屋里,刚进屋便想起弟弟还在银珠家,便又蹦蹦跳跳地跑到银珠家去叫二狗子吃饭。
那顿饭,除了槐花粥,还有槐花干饭,炒槐花等。一家人吃得格外香。那也是少有的一次,田金发吃了两碗饭还喝了两碗粥,撑得肚子滚圆,只能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似叹气又似难受似的哼哼唧唧地轻轻抚着肚子。二狗子撑得只喊肚子疼。秀儿也难受得紧,想吐,可她又生怕把刚刚吃下去的好东西都吐出来了,愣是忍住了。舅爷白月奎则像田金发一样,斜斜地靠在椅背上,肚子鼓得老高,一双眼睛睁得铜铃似的,傻愣愣地盯着一屋子难受的人。
有关槐花粥的记忆,像一眼永远汩汩流动的甘泉,长在了秀儿的舌尖下,也长在了她的生命里。多年以后,当秀儿孤身漂泊在陌生的城市,倍感艰辛与孤独时,总爱熬粥,花粥,水果粥,杂粮粥……每每熬粥,秀儿总会想起小时候跟在奶奶屁股后面看她熬粥的往事,想起奶奶熬的粥,那香香甜甜的,是味道,也是回忆,温暖了她许多寂寞的时光。
1999年槐花开的时节,白月梅的精神病还没有明显的征兆,只是偶尔会自己一个人一边做事,一边自言自语。然而,她的那些嬉笑怒骂,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在意。她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经历着比无心谷的日常更为精彩的生活。
那时,秀儿和二狗子都还小,田金发一天到晚都在地里,而白月奎,只不过是个需要姐姐养活的寡子①,由于天生残疾,他只是勉强走得稳路,白月梅的这些变化,他又怎么会懂呢?因此,白月梅的病,也就根本没有人注意。
毕竟,那时她看起来还是正常的,会像往年一样,熬槐花粥,蒸槐花干饭,炒槐花,做每一顿饭都一如往常。正因如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发觉白月梅得了疯病。
在无心谷,白月梅算得上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喜欢捣鼓吃食。除了槐花粥,还有一种吃食也在秀儿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油馍。
每年的麦收后,白月梅都会做一次油馍。
白月梅的油馍,配料也很简单。面粉,韭菜和鸡蛋。她将面和好揉好了放在一边发酵,又将洗干净的韭菜切碎装进筲箕②,再把鸡蛋搅匀了倒进锅里微微煎一下,随后放到砧板上剁碎。在锅里放入适量的油,将油烧开后熄火,再将鸡蛋和韭菜一同倒入锅中,加盐拌匀,用洗干净的脸盆盛起来。
接下来,就是包油馍了。
白月梅将发好的面又揉了几遍,最后揉成一个长长的手臂粗细的面棍子,再把面棍子切成一块块手掌心大小的面砣子。切好后,她揉开面砣子,用瓷勺舀了拌好的韭菜鸡蛋,包进去,捏好,按压成饼状,贴进烧开的油锅里。锅里的油不宜过多,因为这油馍是要煎熟的,况且,无心谷的任何一户人家,都没有多余的油可以浪费,每一滴都得省着用。
油馍下锅,只听锅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不一会儿,便有一阵浓浓的香味缓缓飘散开来。白月梅的动作很麻利,不一会儿锅里便贴了不少油馍了。待这一锅差不多了,她便不再继续包,专心致志地对付锅里的油馍。
白月梅拿起锅铲,将先下锅的油馍一个个翻过来,那油馍便立即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儿。这会儿秀儿还没回来,倘若她在边上,恐怕又不知要咽下多少口水了。
待油馍煎至两面金黄,外酥里嫩,浓香四溢,便可出锅了。此时,整间灶房都弥漫着油馍的香味儿。
在无心谷,油馍是稀罕的美食,并不常有。因为它的所有材料:面粉、鸡蛋和油都是稀有物品。在白月梅的唱词里(白月梅喜欢唱歌),天天吃油馍算得上是她最大的梦想了。当然,这也几乎是无心谷所有人最大的梦想。吃油馍代表着高水平的生活,天天吃油馍则代表着最高水平的生活。无心谷的人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样的生活,会比吃油馍更让人感到幸福。
秀儿回来时,老远便闻到了浓浓的香味儿,舌下泛起一阵丝丝的甜味儿。当她发现那浓浓的油馍香是从自己家里飘来的,她快乐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刚刚打猪草背猪草带来的所有疲惫,顿然便烟消云散了,她骤然又精神焕发了。秀儿舌尖下的那一口泉眼,又开始汩汩地冒起了甘甜的泉水。
秀儿凑到灶边,灶台上的筲箕里,已经放了不少油馍了。秀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油馍,怎么也挪不开。
“等你爷爷和二狗子回来了一起吃。”奶奶见秀儿馋得不成样子,提醒道。
秀儿仿佛没听见似的,双手扒在灶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油馍,直咽口水。那样子,简直是恨不得要一头栽进锅里去。
白月梅终究是不忍心,从筲箕里拿过一个小一些的,递给秀儿,“你先尝一个,尝哈儿盐味儿咋样。”白月梅说。
秀儿愣了愣,赶忙伸手去接,却不料那油馍还烫得很,秀儿一接到手,烫得下意识地松了手,那油馍便咕噜咕噜地滚到了灶台后边去了。
“你个死女子,咋连个油馍都接不住哇!”白月梅眼见油馍掉了,心疼得不得了。
秀儿赶忙去捡,她用衣角包住油馍,将上边的木屑、草屑和泥土拈干净了,喂到嘴里轻轻咬了一口。那浓郁的韭菜鸡蛋的清香瞬间在她口中如同花开一样,扑啦啦绽放出一片浓香的花海。秀儿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缓缓地咀嚼着,感受着嘴里甜甜的香香的油馍,仿佛她正乘着云雾,一路缓缓飘向天空,心头轻轻的,软软的,甜甜的……又有点酸酸的。不知为什么,秀儿突然想起了妈妈。妈妈在外面,会有油馍吃吗?奶奶做了这么好吃的油馍,爸爸妈妈却不在家。这是多么大的遗憾哪!想着想着,秀儿突然鼻子一酸,掉下两颗眼泪来。
“好好的,哭啥子!咋这么好哭!”白月梅埋怨了一句,继续专注地翻着锅里的油馍,不再管她。
秀儿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个油馍,坐到灶后面,一个人静静地吃着。越吃越想妈妈,却又怕白月梅见了又要训斥,便赶忙低下头,扯过袖子擦眼泪。不知为什么,油馍明明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秀儿却一边吃一边一颗一颗地掉眼泪,那眼泪落进嘴里,混着油馍,有点涩涩的。
长大后,秀儿对于生活的热爱和永远不肯放弃希望的执着,几乎都是因为那些年受了白月梅的影响。在那些原本艰难的日子里,时常都有断油缺粮的危险,而白月梅却在秀儿的记忆中,留下了美好生活的剪影。那些年,生活再艰难,偶尔也可以吃一顿槐花粥,吃一顿油馍。有了这些,一切生活的烦恼,便仿佛都值当了。纵然再苦,也总有甜的时候。
可是,那时的秀儿,并不知道,母亲走后,奶奶带给她的这些温暖和美好,正在无情地倒计时,她每感受到一次,都会少一次。而磨难,正在一步步悄无声息地逼近她,逼近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
筲箕【注释】
① 【寡子】 竹溪方言,指哑巴。
② 【筲箕】 一种竹编厨具,主要用于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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