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10章

东瀛索赔去

连载08

从教会回家当晚，颜宝惠对丈夫说：“几年前，在重庆时，我发现自己并未重生，从真光学校辞职去协和药厂前，禁食祷告很多天，求主赦免我自义和自私的罪。从那以后，感觉自己真有爱心了。然而，今天下午回家路上，主让我看见自己的本相，我里面没爱，没有。主给我们的最大诫命是‘爱’：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爱人如己。但是我，没做到。”

“主若追究我不守诫命的罪，我必无路可逃。”她说。

“我也无路可逃。”林浩恩说。

他很想问妻子：“你爱我吗？”但忍住了，没问。

几天后，颜宝惠对林浩恩说：“我想通了，咱们还是用良子吧，不要再问她已死去的丈夫到滇西的事。这些天，祷告时主让我看到你和我的残忍，其实并不亚于侵华日军。良子的丈夫和儿子都已战死，她是可怜的女人，我们却逼她回忆丈夫到滇西的细节，让她再经历一次丧夫之痛。”

他看着妻子，说：“主也让我看到，我其实伪善又冷漠。良子本人并未虐待杀戮一个中国人。我们沉浸在追忆过去的痛苦中，就能改写历史吗？”

颜宝惠为良子收拾一个房间，预备好榻榻米和被褥。

第二天，良子正式到林家工作。

林浩恩夫妇很快发现良子为人谦和，做事勤力细致。自从良子到他们家来，屋里一尘不染。

林浩恩从小到大，家有仆人，他心里清楚，这位良子做事的标准，比从前林家的仆人高，不得不感叹日本人的敬业。他由此想到，中国泱泱大国，遭受英国、日本等国土面积和人口规模都小得多的岛国侵略，国人当严肃反思。

颜宝惠比预产期提前一周临产，圣诞节前三天，凌晨一点，她住进东京圣路加医院。

林浩恩守在产房外默祷，他坐在静悄悄的走廊，闭目遐想，思绪澎湃，深感人生如梦。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两个孩子，分别生在中国南京和日本东京，觉得生死之事，不由人决定。

想当初，在杭州笕桥，他无奈又遗憾地退出与徐永道的情场角逐，把对颜宝惠的眷恋藏在心里。

哪知，一年后，徐永道出征之前，主动把她托付给他，然而，由于日军入侵，他居无定所，死里逃生，无力照应她。大难不死，逃到重庆，与她不期而遇，忽又冒出个情敌。

他知道，她不轻易对男人动感情，这点和他与她一样，只对认准的人，死心塌地爱到底。

他心知肚明，徐永道一直在她心里。徐永道殉国多年后，她爱上陈本夫也是由于陈本夫身上有徐永道的影子。她的思想，她的情感，都很独立，她柔弱又刚强，她温顺又执着，她单纯又睿智，她沉静又活泼，她有见识又时不时会冒出孩子般的童稚。他被她迷住，甘愿等她，只要她不嫁人，他等到底。

陈本夫殉国，日本投降了，使他娶到她。

婚后不久，他就发现，她和他是天作之合，她带给他的不仅是精神和情感的满足，也使他体会到圣经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的含义，二人成为一体，绝不仅是肉体合一。他也很清楚，尽管她和他婚后感情逐渐加深，但结婚三年来，徐永道还活在他心里，她还怀念陈本夫。她嫁他之前，一个人在战乱中生活很多年，徐永道的爱支撑她。逃难到重庆，陈本夫爱她，关照她。

婚后有一段时间，他妒忌过徐永道和陈本夫，又觉得自己可笑，何必妒忌逝者。若徐永道和陈本夫活着，他不可能娶她。他对自己说：“终有一日，我赢得她完全的心。”

柔嫩响亮的婴儿哭声，把林浩恩从遥想中带回产房。

他的第二个孩子，已经离开母腹，来到人间。

护士出来告诉他：“顺产，是男孩子。”

林浩恩为母子平安感谢医护，感谢看顾他和妻儿的主。

这孩子的名字，浩恩早在两年前就预备了，无论男女，都叫杭渝，这名字纪念他与颜宝惠在杭州初次相遇，在重庆结为夫妻。

林杭渝出生的次日，林浩恩从约珥得知，International Military Tribunal for the Far East （極東国際軍事裁判，きょくとうこくさいぐんじさいばん，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两年多的日本甲级战犯在上月结案。

平安夜前一天凌晨，在巢鸭监狱，东条英机（とうじょうひでき，Hideki Tōjō）,广田弘毅（ひろた こうき，Kōki Hirota）,土肥原贤二（どいはら けんじ，Kenji Doihara）,板垣征四郎（いたがきせいしろう，Itagaki Seishirō）,松井石根（まついいわね，Matsui Iwane）,武藤章（むとう あきら，Mutō Akira）,木村兵太郎（きむら へいたろう，Heitarō Kimura），抽签定顺序，走向绞刑架，逐一被吊死，尸体在在美军监视下被火化，七人骨灰由美军撒向太平洋。

林浩恩对妻子说：“东京审判经过八百一十八次开庭，证人出庭，证据确凿，九天才宣读完一千二百三十一页判决书，但日本人觉得审判不是公平的正义，而是胜利者的正义（勝者の裁き，Victor's Justice）。”

“为什么？日本人难道不知，日军在东南亚犯下的恶孽之多，比富士山还沉；作恶者的命，加在一起，总共比空气还轻。他们要怎样的公平正义？”她说。

“他们说，苏联和德国，可以说同时入侵波兰。接着，苏联入侵波罗的海沿岸四国：芬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苏军犯下与日军比肩的战争罪，却未被审判。苏联红军在柏林，不分老幼，日夜奸淫凌辱德国妇女。苏军攻占中国东北后，虐待日本关东军俘虏，奸污日侨妇女。美军攻占日本列岛后，亦有奸淫日本妇女案例。然而，战胜国的强奸犯、抢劫犯，逍遥法外，被各祖国视为英雄。”他说。

“苏军美军强奸犯、抢劫犯们，固然有罪。但是，日本人不觉得自己有罪吗？”她问。

“日本人觉得，只让战胜国的公民当法官，法庭决无公平可言。日军自认为正义而战，为大东亚各国脱离英美殖民地获得独立而战。日本人认为，日军迫使西方列强把租界还给中国人，日军对中国脱离列强殖民统治有功。日本人觉得，日本也是战争受害者，日本平民都成了美军原子弹和空袭的难民。两年审理，甲级战犯，额坚心硬，并无羞耻，大行诡诈，不反思日军如何对待盟军战俘，盟军如何对待日军战俘，不感恩远东军事法庭没有对他们以牙还牙、以恶报恶，而是遵循Anglo-American Legal System（英美法系），用the principle of presumption of innocence（无罪推定原则）和rule of evidence（证据规则），不仅让战犯嫌疑请日本律师，还有美国律师以敬业精神为他们辩护，终审前，他们的律师若在控辩中占优势，法官不能判他们为有罪，律师竭力帮他们诡辩，企图逃脱审判。”他说。

“因此审判用了两年，他们不想想，若按日军对盟军战俘的做法，会怎样？他们知不知道，日军对中国重庆无差别轰炸近七年？”她问。

“当然知道。战争后期，日军停止对重庆轰炸并非因良心发现，乃因丧失制空权，缺飞行员，日本飞行员用去自杀式袭击太平洋上的美军军舰。”他说。

“日本人觉得委屈，其实也不稀奇，人性罪性使然。刑事犯罪学家发现，犯法的人，不承认犯法，竭力开脱，把犯罪合理化、合法化、道义化、正义化，甚至情感化、爱情化。”她说。

“日本人认为，七名被绞死的战犯，为日本殉国，替天皇而死，是烈士，是义士。本该天皇承担的罪责，由军政要员承担了。日本人希望在军事法庭得到绝对的公平正义的审判，他们应该自问：人间是否有绝对的公平公义？日军占领中国、朝鲜、缅甸、菲律宾，杀平民，虐战俘，他们绝对公平公义对待过谁？”他说。

“天皇的罪，被远东军事法庭赦免了，被美国遮盖了。经上说：‘得赦免其过、遮盖其罪的，这人是有福的。’天皇是地上有福人，躲过地上的审判。地上的国与国，人与人，没有绝对公平公义。带着原罪的人组成的法庭，怎么可能绝对公平正义审判其他罪人? ”她说。

“只有末日，在the Valley of Jehoshaphat（约沙法谷），就是the valley of decision（断定谷），宇宙的大法官主神，将按公平公义审判各人。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审判这个词，在中文和合本圣经出现279次，耶稣基督会再来按公正和信实审判万民，按公义审判世界。”他说。

“东京大审判两年，日本人都在议论美军轰炸日本，使用原子弹是否正义，说日军对重庆无差别轰炸杀死致残的人，比日本宪兵队和七三一细菌部队害死的人还多，但只有宪兵和细菌部队的责任人被各地军事法庭判为战犯，未把轰炸重庆的日军飞行员列为战犯。日本人说，这是为使轰炸日本的美军飞行员免于罪责。”她说。

“轰炸珍珠港的日军飞行员被判刑了，荣耀已变成羞辱。”他说。

“战胜国主导的法庭，站在战胜国一方，这就是人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