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年有记者专门写一篇文章：《如何正确地采访姜文》。
来教人如何与怼天怼地的姜文过招，但是姜文永远能把你拉到他的思维逻辑里面，消解你的引导，然后用他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姜文今年55岁了，《十三邀》里许知远问他陷入过危险的状态过没有，姜文说他每天都处在危险之中。
许知远追问是什么？姜文：起床。
许知远：……
姜文补充说他是一个爱睡懒觉的人，被迫起床的时候，心跳得乱七八糟的，闹钟对他来说就像防空警报一样。
典型的姜文式回答。
这是他表达自己的方式。
你能看出来他不轻易被人带着跑，无比坚定自己的想法。
宁浩曾被问到可以给新人导演一些什么建议，他笑了笑，说需要给建议的人都不适合当导演，导演是那种拦都拦不住的人。
姜文无疑就是这种人。
02
今夏姜文执导的《邪不压正》上映之后，观众评价两极化现象十分严重。
有人爱解构他电影里大量的隐喻和未说出口的台词，也有人认为故事逻辑破碎，虽然笑料频出，但好比一场相声。
正如蓝青峰出场时说的台词：“我是为这醋才包的这顿饺子。”
姜文显然也不是像高晓松所想的那样重现老北京的余韵，他心心念念的醋一下子倒多了，饺子可能反而不太好吃了。
周韵说姜文买了原著以后一直找不到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动手拍。
于是先拍《让子弹飞》，拍《一步之遥》。
结束后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侠隐》这个本子，他要把北平的那个夜空，站在屋顶上的那个感觉拍出来。
屋顶之上和屋顶之下是两个江湖。
所以造就了电影里的两条线索：
屋顶上的李天然是明线，屋顶下的蓝青峰是暗线；
李天然的故事准备了十五年，目的只有复仇，蓝青峰的棋局摆了二十年，目的是拉人抗日。
而1937年的北平，日本兵进城就好比一只随时要掉下来的靴子，所有的故事都要在靴子掉下来之前做一个了断。
屋顶下的四九城里关系复杂，一张护照就能和日本军队叫板的美国人、做着皇帝梦的警察局长、奸猾无比的日本人，还有一个布局多年的蓝青峰。
多方推动，波谲云诡。
蓝青峰则是其中主要推手，他铺垫了二十年。
他有钱有势，带花园的大宅子，在北平他有十二座，城里随处可见的洋车夫都是他的眼线。
他可以一边和汉奸谈条件杀日本人，又和日本人谈条件杀美国人，杀了美国人，还能让人家儿子管自己叫爸爸。
影片的前半段，这个人物行事目的性极强，手腕耍得无比顺溜，却又是个看不清好坏的角色。
影片开头，十五年前的雪夜里，朱潜龙说，我得高人指点，已经找回血脉。
他送朱元璋画像给朱潜龙，不断迎合强化朱潜龙心中的皇帝梦，算是影片里唯一一个明确支持朱潜龙做皇帝的人物。
那么那个指点朱潜龙的高人是否就是蓝青峰呢？
你看他，做的事情都说不上善良磊落，但是目的却无比光辉伟大，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拉拢朱潜龙抗日。
他是对呢？还是错呢？他以为自己步步为营，任何人都可以是棋子，一切尽在掌握，没想到最后是个死局，还需要一颗弃子来破局。
有个镜头，蓝青峰倚着车窗，回头看李天然的背影，满面泪痕，二十年心血，一朝风流云散，到头来，他也算是个失败者。
一切恰好如同那句暗语：
“c'est la vie（这就是命）”
03
很多人观影感受不佳的重要原因是感觉故事逻辑凌乱破碎，不知道人物为什么突然做了这样一件事，锅主要在李天然身上。
身为主要线索，这个天赐大恨的好苗子，从美国受训回来，却根本不像在仇恨阴影里面长大的。
他是个体面的小伙子，阳光灿烂，莽莽撞撞，似乎没有正常的自我决策能力，他的行为都是取决于他人的决定。
回国是上级的安排，口口声声复仇却为自己设置各种障碍。
救蓝青峰是巧红让他去的，烧鸦片仓库是巧红的主意，也是蓝青峰授意他在外面闹得动静大一点。
直到最后，蓝青峰的计划陷入僵局，就连报仇也是巧红开着摩托说，我带你找根本一郎报仇，他这才开始利用他极高的武力值来结束混乱的一切。
实则如果李天然真的要报仇，故事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
问题是电影其实更多的是在讲述李天然为什么不去报仇。
他说要把根本一郎和朱潜龙放在一起杀死，又害怕自己和十五年前一样定住，动弹不得，为自己出了各种各样的条件。
姜文说李天然是北平城里的哈姆雷特。
文学上有个命题是“哈姆雷特的延宕”。
指的是王子有能力复仇，但敌我双方力量悬殊，不得不小心应对。
另外他性格是有弱点的——总要把目的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而不是去行动。
李天然的犹豫不决就是哈姆莱特的延宕，他的力气花在和自己作斗争上面，导致外在动机缺失。
唯一一次，李天然自己独立决定做了一件事，就是去偷根本一郎的村正妖刀和大印，并且把印盖在了唐凤仪的臀上。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个事情是在他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来的。
他追大烟鬼时被注射了一针毒品，此后陷入了一种晕眩亢奋的状态，行事毫无条理，随心所欲。
所以他才会在追巧红时没注意巧红就坐在那里，看到什么就说什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想一想那个被李天然追的大烟鬼，在打针的时候说话的状态是不是和后面见到巧红的李天然很像？
李天然自己也拍头：“我这药劲儿怎么那么大。”
这样的前提下，巧红激他，有本事你去烧了日本人的鸦片仓库啊。
他果然一转身就去干了，却又在路过根本书屋的时候心血来潮去偷刀和印。
另外还有李天然裸奔的那一场戏。
这是唐凤仪派人将其打晕，又给他注射了药剂，黄昏时他才离开，穿着女人的纱质睡袍，光着屁股在层层的瓦屋顶上腾跃奔跑，引起观众的阵阵惊呼。
那之后，他带巧红去钟楼，弹石开灯，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回想一下，他在雪夜追着朱潜龙的汽车回来的那次，一弹指就关了灯，轻轻松松。
所以那次不穿衣服放飞自我的行为，很有可能也是在药物作用下的行为。
04
周韵饰演的巧红也是一个复仇的人，屋顶之上是纯洁干净的精神世界，有熟透的西红柿和黄瓜，以及铜钱掉落的声音。
她是唯一一个能和李天然在屋顶上交流的人。
李天然站在屋顶伸出手：“我带你过去。”
巧红迈出放大过的缠足，说：“不用。”
这时候你就该知道她不是一个依靠男人的女人，她也是复仇的王子，拥有同样的延宕。
放脚，练枪，开裁缝铺，面对白发苍苍的杀父仇人，她定住，一动不能动。
因此她懊恼，教导李天然不要像自己一样。
姜文说他电影里真正的英雄是一个女孩儿，那些男人是靠着这些女孩的锤炼才得到成长的。
《太阳照常升起》里的疯妈、《让子弹飞》里的花姐、《一步之遥》里的武六，到这里的巧红。
这样完美的角色，姜文都将她们留给了自己的妻子。
《邪不压正》里面的巧红，运用了许多的巨幅仰拍，人物的纯洁美好流泻无余。
屋顶上的故事是一个少年成长为男人的故事，巧红就是那个精神导师。
“复仇不需要别人相信。”
“一个人，一把枪，足矣。”
这些话，你以为她是说给李天然听的，最后你才明白，她也在说给自己听。
李天然成功了，她也知道自己该启程了。
当李天然穿着她做的白色长褂说：“我这么体面的小伙子，你难道不想和我远走天涯吗？”
她心里不舍，但还是摇摇头，一转身就消失在北平的屋顶上。
她的小脚已经放大，再没有人能阻止她残忍而痛快地复仇，包括她自己。
电影的最后，李天然着白色长褂站在屋顶上，望着无际屋顶呼喊巧红的名字，背后是大片湛蓝的天。
让我想起巧红也曾站在这里，望着李天然消失的背影，嘴角含笑。
屋顶的故事就在屋顶上结束。
巧红这样的姑娘，不应该只存在于他人的故事里，做一个配角，江湖路远，风波险恶，她也有自己的故事。
如果你惦念这个姑娘的结局，可以在历史中翻到。
巧红原型是民国时期一个叫施剑翘的奇女子，她的父亲兵败受俘，被孙传芳枭首于蚌埠车站，示众三日。
死讯传来，年仅20岁的施剑翘就立志为父报仇，终于在1935年，她在天津佛教居士林成功刺杀孙传芳，十年父仇，一朝得报。
和巧红不一样，唐凤仪活色生香，柔媚入骨。
她毕业于剑桥，有学识，有样貌，却依赖男人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把现实荣耀的希望放在朱潜龙身上，逼他娶自己当正室，朱潜龙如果当了皇帝，她就是皇后；
把爱情上的希望给了李天然，想和他搬去小岛上，生一个亨德列帝国出来，但是不幸两个男人都辜负了她的期望。
她听说，新的冰川期就要来临，海平面会下降，她的小岛会越来越大，她想她会和喜欢的男人在岛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生着娃。
可她不知道，世界在变暖，海平面不断上升，她心里的王国终有一天会被海水淹没。
05
我们站在上帝视角来看，日本兵进城那天，无论是巧红，还是凤仪，她们都消失在李天然的世界里。
屋顶下的北平更加混乱和灰暗，屋顶上的天空无疑还是明亮的，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少年寂寞地长大。
蓝爸爸对李天然说：“你的脚不能沾地。”
姜文的电影也是这样，永远喜欢待在高处，是个脚不沾地的少年气，有点惆怅。
关于心灵的历程，有话永远不好好说，藏一点露一点，你们揣摩去吧，像个得意洋洋的坏小子。
细细梳理，你大概能明白姜文的用心，却又不免扼腕而叹。
电影里咄咄逼人信息密集的台词，若有所指的历史政治隐喻，那应该是他的手段，不该是他的目的。
你被他繁复漂亮的指法迷了眼，他却忽视了故事应该有的简洁动人。
姜文，究竟还是着了相。
不过，画面是真漂亮，不论是层叠的屋顶还是对称美学的决斗场面。
我总能想起影片开头的四九城，北京一下雪，就变成了北平，城楼上的飞鸟惊起，扇落些许积雪，像是一个好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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