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畔

一

河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过我面前，在不远处拐弯后消失在树林中。夜间的雾气在月光的倾洒中朦胧。月亮在河中的倒影被破碎为片片银叶，却没有随河远去。

我盯视着河中月亮，直到眼睛迷糊，似乎夜的雾蔓延到了河上。我靠向了奶奶，她一直在我身边，同样看着河。当我枕着奶奶的膝头，侧着脸看月亮时，奶奶哼起了《月亮河》。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月亮河会去哪儿？我仰起脸问奶奶。

它会去很远的地方。奶奶回答。

为什么我们要住在月亮河的边上？

你们家族的人都住在月亮河畔。

爸爸也是吗？

当然。

谁陪着他呢？妈妈陪他吗？

不，他一个人。

那为什么你会陪着我呢？

因为你还太小。

我会一直这么小吗？

你会长大的。奶奶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长大后，我能让你陪着我吗？我问。

不行。奶奶似乎发现了我的失望，便又补充了一句。但你可以陪着我。

二

记忆中没有爸爸的模样，妈妈也很少来看我。只有我和奶奶共守着一间很小的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只沙发、一个写字台和一个衣橱。到我五岁时，奶奶说我该一个人睡了，便把旧沙发简单搭成了一张单人床。

屋子只有一扇小窗，窗外是一条小街，街对面是一排洋气的砖房，有围墙有阁楼有漂亮的窗台和窗帘，围墙里一定还有不小的院子。

我常趴在窗前看街，看孩子们的玩闹。奶奶不让我出门，而我也并不特别想出门。那些孩子于我都太过陌生。

上幼儿园是十分难熬的事情。奶奶原本不打算让我去幼儿园，但一个比奶奶年轻一点的老太太上门说了好几次，终于逼得奶奶同意了。奶奶十分担心地看着我，每当我走进幼儿园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我的性格内向，幼儿园里没有人愿意和我玩耍。我时常坐在一旁，看着所有孩子快乐地穿过铁环，或者轮流滑下滑梯。我不参与其中，也没有人邀请我。老师似乎也不太在意。我以为这是我不合群或者长得不可爱的缘故。

进幼儿园的第二个月，在分吃巧克力的时候，有孩子抢走了我的那份。在我与他争抢的过程中，所有孩子都在叫喊，有人提到了我的爸爸，有人说他杀了很多人。我没有明白，直到感觉右脸颊上的一阵灼痛。

当奶奶为我脸上那道不可消退的伤疤叹息时，我问起了关于爸爸的事情。

奶奶摇了摇头 ，没有回答。

幼儿园的老师来过后，留下了一块巧克力作为我脸上疤痕的补偿。奶奶平静而略带戒备地接受了。我在奶奶身后静静地站着。

他不应该和人打架的。幼儿园的孩子都说是他先动手的。老师看了我一眼，说。

奶奶依旧平静，只是又添了些防备与排斥。我很想分辩几句，但想到了奶奶事先的嘱咐，只能不作声地站着。

他真的，是他的儿子？老师临走前迟疑地问。

他是个普通的孩子。是我的孙子。奶奶回答。

但愿如此。老师离开了。

三

月亮河一成不变，林边河畔的草地也是如此。小木屋被建在草地中央。每到夜里，奶奶都会让我枕着她的膝盖，坐在草地上看月亮河。

草地在夜里会有不同于清晨的香味，夹杂着林间的瘴气和腐叶的气味。我从未进过林子，奶奶也是。

奶奶会为我哼《月亮河》的曲子，简单的曲调简单的歌词。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为什么只有两个漂流的人。我问。

月亮河和你，两个。

你呢？

我不是。

你不是我们家的吗？

不是。奶奶说。你爷爷没有听家里的话，娶了我。我们离开了家族的聚居地。你爷爷的家族，只允许族内的人互相结婚。

妈妈呢，她是我们家族的吗？

不是。

爸爸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

他喜欢一个人生活。

他不听你的话吗？

不。奶奶微笑地说。他很听话，只是有时候脾气不好。

我能见到他吗？

以后能，只要顺着月亮河一直走。

你会和我一起去找他吗？

不，我不能去。那里我去不了。

那我也不去了。我说。

长大了你会去的。奶奶叹了口气。

四

屋子里唯一的电器是一台老式录音机。每到月圆之夜，奶奶就会打开它，播放《月亮河》的曲子。我便听着它安静地睡去。

妈妈每个月会来看我一次，为我带些东西，给奶奶生活费。但很少和我说话。有一回，她为我带来了一只猫——黄色与白色相拼的普通家猫。奶奶把它安置在我的沙发底下。

一周后的月圆之夜，录音机坏了。奶奶看上去很紧张，但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即使没有音乐，我也能睡得着。与床下的小猫道了晚安之后，我便睡下了……

醒来时，我发现奶奶坐在我身边，眼圈发黑地看着我。她伸手抚了抚我的额头，以及我右边脸颊上的疤痕，平静地告诉我猫死了。

夜里死的。奶奶说。

我没有问猫是怎么死的，因为我对猫的一切一无所知，我以为猫就是如此脆弱的生物。但奶奶在收敛猫的尸体的时候，我看到了猫背后的三道血痕，伤口很深。

夜里有野兽来过吗。我问奶奶，但奶奶没有回答我。

妈妈下午便带人来换上了新的录音机。她询问了奶奶，奶奶只是淡淡地说，猫死了。

妈妈的语气十分惊恐。我说过这太危险了，你迟早也会……

不会的，放心吧。奶奶抚着我的头说。

几天后，妈妈来说，要带我出门一次。

只是吃一顿晚饭，工作需要。她解释。

奶奶不太同意，但还是让她接走了我。

小心点。奶奶目送我出门的眼神，与每一次我离开她的时候一样，充满了忧虑与担心。

晚饭，或者说晚宴，十分豪华。一同在座的都是妈妈的同事或者上司，他们都带来了孩子。妈妈努力表现出一个母亲的形象，时而抚摸一下我的头发。

但我并不争气。黑色的背景与闪烁的灯光，充斥着香烟与酒精的空气，夹杂着无数汗味与口气。妈妈附在我耳边，向我解释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这个成语。她说，为了所有人的快乐，我得快乐才行。

但我靠在椅背上，似乎声音都变得遥不可及，所有欢笑与粗俗的话语都不在近旁。我看到每个人的笑脸，却萌生着不可名状的危机感。似乎在不远处静伺，即将袭来。而我却无力提醒那些正在极尽欢乐的人们。

黑暗渐渐逼近，最终化为睡意。我醒来时，奶奶在我身边，仿佛一直都在。

五

林子里永远安静，河水永远平静。我们的生活也永远安逸。我有时会忘记月亮河的流淌，忘记月亮的圆缺变化，忘记自己在长大。

河水的源头似乎是一处泉眼，它的归宿一定是湛蓝的湖。奶奶时常告诉我，月亮河的尽头，便是我们家族的聚居地。

为什么我们家要住在月亮河边上呢。我问。

因为月亮河能让你们平静。

我们不能离开月亮河吗。

你想离开吗？

不想。我想了想，回答。

为什么要离开呢。奶奶轻轻地说。

我静静地想象河的尽头。湖边一定有数不尽的与我们一样的木屋，有和我们一样躺在草坪上看河的人。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更多。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奶奶轻轻哼着。

月亮河尽头有彩虹吗？我突然问。

有。奶奶回答。下了雨就有。在湖上出现一道，有时两道。

为什么要离开月亮河呢。我又沉入了想象。有两道彩虹的湖……

六

当老师进来的时候，他们在我的身边打架。他们三个，其中两个已经倒在地上。

你们四个，出来。老师厉声呵斥着。

四个？

还有你。老师指着我，但我坐着没有动，很快便被一把拉了起来。

我没有……我试图辩解。

但老师把我们四个人撂在门外，转身回了教室。

过了十几分钟，老师才出来，她盯视着我们，语气略微缓和地说。谁先认错，谁先回去。

有两个孩子认错了。老师挥手让他们回了教室。

我没有……我再次开口。但我们很快被关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是幼儿园的禁地，但从没有哪个孩子真的被关在里面过。那是一间不足四平方米的暗室，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口，关上门之后一片漆黑。房间里堆放着废弃的木制桌椅，余下的空间只够两个孩子站立。如今，是我和另一个孩子。

在黑暗中我强压住恐惧与委屈，但不到五分钟，另一个孩子便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老师。

怎么样，认错了吗。老师问。

他不住抽泣着，拼命点头。

你呢。老师转向我。

我没有打架。我坚持说。于是我的狱友被带走了，房门又被关上。

我又在黑暗中站了很久。似乎听见有老鼠的窜行声，但我不能肯定那一定是老鼠，因为我从未听过老鼠的声音。小黑屋中只有长年不通风的霉味，这些桌椅，似乎早已腐烂，被人们遗忘，正如我一样。

我最终被关了一个下午。老师在临近放学的时候，把我带到了教室外的走廊上。我有些庆幸，至少奶奶来接我的时候不用为我担心了。老师没有提打架或者认错的事情，仿佛把我关一下午的原因和目的都不是为它。

但我不想顾及那么多，只想尽快回到奶奶身边，回到自己和奶奶的小屋。

然而奶奶没有来，妈妈来了。

奶奶在来接我的途中，进一家西式快餐店为我买第二天的早餐。那天，有人在快餐店引爆了炸弹，据称是大学生所为，目的是抵制外商。新闻只是一笔带过，因为在另一个大城市，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正在上演，暴动不断，冲突四起。

我没能去见奶奶最后一面，妈妈说，奶奶已经无法辨认了，去了也没有用。

我被安置在一间公寓中，由一个佣人照顾。我和奶奶的小屋被锁上，除了《月亮河》的磁带，一切都被锁上。

七

我缓缓走向车站。今天本是月圆之夜，但雨云密布，遮去了月亮。雨虽然停了，地还是湿的。

车站前只有母女两人。母亲看见了我，戒备地搂住女儿。但估摸着5岁大的女孩并没有感觉到，仍在继续之前的话题。

老师说，好人做了很多好事，就会上天堂。不好不坏的人做不好也不坏的事情，就留在人间。坏人做了很坏的事，就会到地狱里面去……

我听了微微笑着。作为一个孩子，她知道的不少了。

老师还说，对坏人做坏事的人，也会下地狱。但对坏人做好事的人，就会上天堂。

公交车迟迟不来。我转身准备步行离开。

但我走了不远，便听见那位母亲的呼救，我转身看见一个男子正在抢夺她的挎包。

我快步冲上前去，但那男子亮出了匕首。在他眼里，我的瘦弱不堪一击。他低吼着，别管闲事。

那母亲让女儿先跑，自己却始终拉住了挎包。我上前试图让男子放手，但很快便被推到在地，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男子转身想扑向我，但我看见白色晶莹的光洒在湿漉的沥青路面上。是月光。

一定是我的模样，把男子吓住了，他的匕首掉落在我的身边。那母亲也被吓住了，惊叫着抱起女儿远去。

我支起身子，冲着男子低吼了一声。男子也尖叫着跑了。

我慢慢爬起，仰望月圆。微风中似乎吹来同伴的气味，召唤着我去寻找。

我仰天长嗥一声作为回应，紧接而来的是四起的嗥声，有远有近，此起彼伏……

八

月亮河似乎在喃喃絮语，林子似乎在缓缓吟和，每当奶奶哼起《月亮河》，我都会有如此的感觉。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头枕在奶奶膝上，我仰头看着月亮。

父亲也一直看月亮吗？我问。

他和你一样，小时候。

长大了，他就离开你了吗？

奶奶没有回答。

我长大了不会离开你的。我说。

你们都会离开的，顺着月亮河走远的。奶奶自言自语。

我知道奶奶相信我的话，一定。我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地望着月亮与河。林间的雾气渐渐升起，朦胧了月光与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