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无聊、寂寞的晚年生活,张桂英回想起牵着孙子穿过菜市场的那个遥远下午,那时的她像明星一样被人群簇拥,所有人都对她感恩戴德,菜贩子也争相给她送菜。
张桂英今年88岁,年少从军,复员后当了医生,她仁心仁术,受镇里人们的爱戴。她也被人们批斗过,顶着贪污犯的帽子直到退休。
从她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和家人的片段讲述中,我隐约看到了她的一生。
年少从军
1949年,张桂英十五、六岁,老家县城还没有解放,她和几个同学一起跟随学校地下党参加了解放军,担任宣传队员,后在野战医院担任助理护士3年,唯一的参战记忆是随部队开往昆明途中,昆明和平解放了。除此之外,张桂英再没有其他讲述,门头上挂着“光荣之家”的牌子,是她军旅生涯的唯一纪念。
小镇医生
1953年张桂英复员后,当了小镇卫生院的医生。据说,她遇到实在穷困的病人,就想办法减免费用,减无可减便自己掏钱买下一样病人的随身物品,让病人可以支付基本医药费。
在她的讲述里,曾经接诊过一个付不够诊费的女病人,张桂英买下了她的旧皮箱。
电视剧《心术》里说,做一个医生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治病救人,就像一个技师一样,为患者解除病痛,最多加点微笑;第二重是人文关怀,把病人当作自己的亲人,第三重是进入病人的灵魂,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人不是光为了活着而活着,人活着得有最起码得底线,有尊严、希望、快乐。
张桂英也许没有精湛的医术,但在第二重到第三重之间,早已远胜很多人。
在家人的记忆里,张桂英家里有一个医药箱,方便她在工作时间以外随时出诊,镇上的人们也习惯了,上班时间去卫生院找她看病,下班时间就去家里找。有时候大半夜全家人睡得正香,一阵敲门声、几句询问,张桂英就背着医药箱出门了。
时间长了,张桂英变成了小镇里无人不识的张医生,有口皆碑。
在她的晚年生活里,时常提起那个在老家菜市被簇拥的下午,那天她牵着我,回到离开多年的小镇,我们去逛菜市,每走几步就有人围过来问候、送菜,记忆中我一直催促她快走,却不懂那个时候的她,逗留一刻就多一刻的光荣。
挨批斗
1970年,为了过审所以不方便提名字的某个运动来了,张医生因为兼任着卫生院出纳员,被打成了贪污犯。这个时候张医生已经结婚生子,她白天照常给人看病,傍晚了自行走去镇里小广场,挂上贪污犯的牌子,接受众人批斗。
张医生回忆到,骂她骂得最凶的人里,有她白天的病人,这些人第二天依旧找她看病、打针,然后道谢,到了傍晚,又声称她是最坏的人,循环往复。一想到那些扭曲的年月真实存在,不禁让人后怕和警醒。
我问她为什么还给那些人看病,她说,“我看我的病,害我的人会有他自己的报应。”
运动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抄家成了常态,一群“工作组”、“造反派”、“红卫兵”、“红小兵”的骨干成员呼喊着口号冲进张医生家里,翻箱倒柜搜索赃款赃物,最后带走了一个旧皮箱,他们觉得那个年代里普通家庭不会买皮箱,这就是贪污的罪证。
第二天,皮箱作为张医生的罪证,成了批斗会末尾的彩蛋。皮箱被围在人群中间遭受了严厉批斗,后来又惨遭围殴,最后被浇上汽油火化飞天。
这个场景万分荒谬,以至于我不敢确定它是否在人类社会真实发生过。
在成为贪污犯的日子里,张医生每个月的一部分工资被扣除偿还赃款,前后扣了三四年,累计800多块,退休前张医生得到平反后才全额退还,她用这笔钱打了枚金戒指留作纪念,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意外重伤
1979年秋天,张医生外出偶遇暴雨,路滑导致自行车失控,冲下坡底翻进了沟里。
张医生肋骨断了六根,颅骨骨折,失血过多,镇里卫生院做了基本急救,随后立即请求县城上级医院派出救护车接张医生入院进行手术,最后命是保住了,但听力永久受损。
伤愈以后,张医生被调到县城的妇幼保健站工作,直到退休。
据说,张医生的救护车驶出小镇的时候,从卫生院到小镇北门,一路上千人送行。
我想,这可能是小镇医生的最高荣耀了。
晚年
时间是太过强大的神,谁都逃不过衰老。
张医生今年88岁了,同龄朋友、战友都已悉数故去。
她每天都会站在楼层中间,背影佝偻落寞,呆滞地望着远方,在旁人眼里,远方一定有她优秀的儿孙。
因为她几乎失去了所有听力,我已经好久没有喊她“奶奶”了。我买了手写板,把要说的话写出来给她看,后来她大概觉得这种沟通方式有损自尊,最后也不怎么用了。
有时我上楼正好碰上她在发呆,就轻轻扶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看我一眼,然后牵着我的手走回屋里,这是我和张医生近几年来的最常见交流方式,没有语言。
人到耄耋,都曾做对了很多事情,也做错了很多事情,有人变得糊涂,有人变得偏执,但只要曾经认真地养育了儿女、在社会动荡中没有失去善意、正直地度过了一生的人,都应该拥有受人尊敬的晚年。
毕竟中国近百年是山河动荡、历史变迁的百年,在这些变化里,每位高龄老人都是一个英雄,在经历了青春的流逝、人世的悲欢、社会的变革之后,他们依然跳动的脉搏不失为一种生命的终极胜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