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地方我不太清楚,我能肯定的是这种石头到顶的老屋和小院子,在泰安市的肥城与东平以及济南的平阴乡村还有不少遗存。
石头以白色与黄色居多,青白、浅黄、土黄与米黄之间,有些颜色深了些,近乎赭红,近乎深褐;真正意义上的青石倒也有,但整体上并不多。
如果吧时间再往前推,所谓的石头墙也大多是以石头打底,三四层石头后就成了黄泥夯筑,一直到顶。那几圈石头底除了给人牢稳的感觉外,更多倒像是点缀,或者是门面。就和后来盖屋变成石墙垒到临顶的时候会加几圈红砖,这几圈红砖还要摆成不同的造型一个意思。左右邻居说起谁家盖屋就会比一比谁家的红砖垒了几圈,谁家的砖檐子造型更别致,好像多出的这一圈或者檐子就代表了屋主人的腰劲和实力。
老屋的石墙很少钩缝,一般也就是建造时混着石灰、沙子和泥巴一层层垒起。只有极少数讲究的人家才会盖完屋之后再专门用水泥钩一钩缝子,钩了缝子的石墙看上去就有了那么一点富贵,连带着房主人脸和腰杆子都生出几分优越。
老屋的屋顶也很有特色。怎么说呢?有点像倒扣的锅底但又觉得屋顶没有那么圆,有点像鱼脊梁中间凸起却又没有那么陡和瘦,说它像乌龟或者甲鱼的壳倒真像然而又觉得少了那么一点雅意。封顶当然先架梁和檩,然后是苇箔或者秫秸密密地铺排开,再然后铺一层麦秸——这些东西统称为“屋八宝”,听人说这样的屋顶冬天不冷夏天不太热。小时连阴天老屋漏雨常听爷爷和母亲念叨屋八宝坏了,当时一直纳闷这“屋八宝”是什么东西。
至于锤屋顶好像是另外一件事儿,按我们当地土语叫“灰屋”或者“灰屋顶”,这个“灰”字很有古意,因为它在这里是名词活用为动词,当然老百姓没有谁知道什么名词活用为动词,他们也没有闲工夫琢磨这些没用的闲片子,但他们却都知道这个“灰”包括一系列动作,一听谁家要“灰屋”,大家便都知道谁家的新屋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小学时学《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不知怎的,一念到这句我就想起锅底似的屋顶,想起一群人搅拌石子拿着棒槌灰屋顶的情景。
但新建的房屋肯定不再是这样。现在村里的房屋不是楼房就是大平顶,平顶之上再加盖一层隔热防水的大红瓦。儿时记忆里的老石头屋除了旅游景点专门建造,家用意义上的石头屋大概真就变成了时间的沉淀物语。
泥屋,石屋,大平顶再到和城市里一样的大大小小楼房,这些都是现实,也都会沉成历史。
它们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历史,也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个性。
历史的,文化的,民俗的,时代的。
它们或立或卧。在时间里沉默不语,却又似乎语重心长。
其实说到底,不管人也罢,物也罢,都终隐入时间的尘埃里。来过,又像从来没有来过。
但我们没有必要因此而悲哀,也不需要焦虑。隐退是一种必然,悲哀或者焦虑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既然不能改变,所以也就无需焦虑,也不应该焦虑。
除了老屋,沉在记忆里的还有那条路,那条条山路。通向东山,通向东南山,通向南山,通向西山。这些山路我儿时都曾经走过。去东山更多是打柏籽偷苹果逮蝎子,东南山和南山脚下都有我家的自留地,印象中没少跟着大人去干活,挑过水,挑过粪,“吭哧吭哧”地拉过车子。因为是山坡地,年年也就是棉花或者地瓜轮着种,好像也种过几年谷子,后来一是嫌产量低,二是谷子熟的时候麻雀子糟蹋太厉害就没人再种。地瓜虽然长起来比较省事,但两头活却都极累。秧地瓜、刨地瓜、切地瓜干子,哪样活都累得人简直脱层皮。晒瓜干子期间我常常和哥哥晚上抱着铺盖卷子去“看坡”。“看坡”倒算一件极有趣的事儿,睡前在地堰挖好坑道焐几块地瓜,引燃干草后再上面蒙一层半干不干的红薯秧子。第二天一早就能吃到温热甜软的烤地瓜。有时半夜被尿憋醒,撒尿时抬头望一望天,天空似深蓝的绒布,绒布上缀着繁星和月牙。不远处黑乎乎隆起的是坟头,不知怎的,平时很怕的这些坟头看坡的时候倒没了半点怯意。远处有几点晃动的光亮,也许是手电筒,也许是明明灭灭的烟头子。有时还能听到人的咳嗽,似乎是警醒,又似乎是提示。西山去的少一些,印象中从未到过顶,听人说山顶上有不少柿子树,只是看山的大狼狗太凶,我和小伙伴们很少去打它的主意。
这些山路我长大后很少走,有些更是一次也没再走过,所以它在记忆中一直都是儿童的样子。当我重走时回想的也大都儿童的画面。
还有那些野花和野草。
有些我能叫出名字,有些我叫不出名字,还有一些大概原本就没有名字。
有名字,没名字,它们都一样生长在山野里。
路边,堰上,石头缝隙。
人的脚踩过,羊的嘴啃过,拖拉机和三轮车的轮子一遍遍地碾压过,刀砍过,镰割过,水漫过,火烧过,它们照样活,照样死。
它们改变不了人们的态度,所以不会因为有无名字伤感,不会因为刀砍镰割怨恨,更不会因为践踏与碾压而绝望。
只管长。
老爹说“庄稼从来不会抱怨土地”。这些草也是。
我能叫出来的名字有野蒺藜、拉拉秧、甜耳朵棵子和山荆,那小扫帚似的直向天空的,大概是牛筋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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