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泉身穿暗紫色繁复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上戴着象征王后的金色发饰,独自站在空旷的冥府大殿门前,一双酒红色的眼眸眺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绿色极光,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霜雾不一会便消失在空气中。她看了看手中的信,走下深不见底的台阶。
逆行而上的臣民们无不驻足屈膝,毕恭毕敬地迎着自己的王后,不敢与王后相视。
"冥后殿下,您要出远门吗?"萨格瑟斯一头淡金色长发,周身带有一层淡淡的白色光晕,手中拿着一叠书文,笑容阳光的他与这黑暗的冥界格格不入。
凉泉看了一眼身为堕天使之一的“光明天使”,所有臣民中只有他不会对自己卑躬屈膝,总以那阳光的笑容相对,自带光晕的他是冥界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人,仿若绝望中仅存的一丝希望。
“嗯。”
“今天是亡魂节,请殿下路上小心。”萨格瑟斯推了推鼻梁上单片镜片,微微俯身行礼让行,镜片后是一只被冥界之火灼伤的黑色眼睛,成为堕天使来到冥界之前,他拥有一双漂亮的淡金色眼睛。
凉泉没有回话,径直走向台阶尽头的巨大深渊,不见底的“叹息深渊”中隐藏着各种各样忠心耿耿的冥界生物,而深渊另一边,是冥界的城市和亡灵族,通过几座黑色的桥梁与王城高地相连。凉泉听着冥界生物的嘶吼声不禁冷笑,纵身跳进无尽的黑暗中。
冥界与外界的连接通路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方法是顺着冥河逆流而上,最极端的是从上叹息深渊一跃而下,这种方法不仅会对灵体造成震荡冲击痛苦异常,严重会造成精神失常,若非是亡灵族或灵体状态,将会当场毙命。而凉泉在嫁给冥王之时,就将自己的躯体献给了整个冥界,成为源源不断的能量源泉,作为灵体在冥界称后的她,早已心如死灰,叹息深渊的疼痛对她来说,不过是活着的证明,她想通过一次次的震荡冲击,撕碎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撕碎使她痛苦的一切。记忆就像走马灯一样,最后一帧停留在那个离去的背影上,之后就是自己用魔法弄瞎了原躯体的眼睛,撕裂了声带......
当凉泉再次睁开眼,自己已来到科尔曼信中的坐标——第三星区的青亭镇,一个东方韵味十足的地域,烟雨绿柳,青瓦白墙,空气弥漫着泥土的气味,淅淅沥沥的小雨穿过凉泉半透明的灵体,在凉泉的周围,一些精怪们躲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凉泉从手环中取出科尔曼为自己定制的义骸,容貌画皮不如她原本模样,只是一具能在生灵界徘徊的容器罢了。当她“穿”上这套容器,她感受到了冰凉的雨滴,闻到了潮湿的气味。一只年幼的精怪跑到凉泉跟前仔细打量着,嘴里嘟囔着“不值,不值”。凉泉将眼前这小树精变成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吓跑了周围其它的精怪,独自走向约定的目的地——惊鸿馆。
惊鸿馆精湛的医术在青亭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此之外,惊鸿馆还做着亡魂的生意,只要能支付天价般的费用,可让亡魂借助义骸在人间徘徊。惊鸿馆的馆主是一对夫妻,男主人片鸿身高七尺,却十分精瘦,专营义骸之事,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女主人片煌生得玲珑小巧,一头及地的乌黑长发常常盘在脑后,专营医术之事,讨人喜爱。
下午的惊鸿馆前堂人头攒动,帷幔将空间分为几个不同的区域,药材微苦的气味,器具相碰的声音包围着陌生的凉泉。
“凉泉,这边。”
一个熟悉的男声入耳,循着这声音,凉泉望见站在药材区的科尔曼。之间科尔曼手中拿着几味药材细细比对,旁边站着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子,只见那女子一袭明黄,额头处印着金色的花纹,青玉步摇盘在脑后,微笑着看向凉泉。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惊鸿馆女主人片煌,你的药引就是她配的。”科尔曼将凉泉引向一旁的片煌。
凉泉微笑点头,正要开口,被片煌抢了先:“这位就是科尔曼常和我们提起的小凉泉啊,不要拘束,把这当成自己家就好。我们去中院喝茶吧,片鸿也差不多快回来了,”片煌上前挽起了凉泉的手臂,带他们朝中院走去,仿佛是认识很久的朋友,这让凉泉有些不知所措,“科尔曼如果喜欢这些药材,走之前就多拿些回去,不用客气。”
科尔曼跟着她们身后,缓缓说道:“你这的材料确实比我的好,那我就不客气啦。”
片煌笑道:“客气就见外了。”
穿过曲折的水上廊房,来到花园式的中院,院中的景观错落有致,一花一木的位置都精心考究,一步一景,一景一意,看得出主人颇有用心。片煌将众人引入建于水上的映月阁中,阁楼中宽敞明亮,熏香缭绕,挂着很多白色的幔帘,水面上浮着含苞的莲花,隐约看见水中涟漪下的锦鲤。
片煌早已命人在室内烧上水,点燃四周暖炉祛湿驱寒,将牌桌放在阁楼南侧,备好糕点水果,铺上凉席和软垫,好接待两位来客。她安排凉泉和科尔曼可随意参观,自己则亲自去一旁煮茶。
“这院景和房屋好精致,片煌夫人有心了。”凉泉将油纸伞递给小丫鬟,触摸着雕花的柱子,柱子上的雕花栩栩如生,而这使用几十年的木材仿佛崭新一样。
“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和科尔曼一样唤我片煌就好,科尔曼的好友也是我们的好友,不必拘泥。倒是听科尔曼说,小凉泉的事务繁重啊,能抽空来我们这惊鸿馆实在不易,今天玩尽兴了再走啊。”片煌熟练地摆弄着茶具,看了看有些沉默的凉泉。
凉泉在檀香木的牌桌前坐下,望向帷幔外的景致,安静得只有雨滴的声音,偶尔有几只精怪从水中探头出来张望,她在空中摆了摆手,被小丫鬟放好的青色油纸伞舒展着身体变回原来的小树精,念叨着“不值,不值”,慌慌张张地消失在烟雨中。
“小凉泉,这副义骸可还合身。”片煌坐在凉泉右手边,沏上一杯上好龙井,问道。
“嗯,挺合适的。”凉泉看着盛满茶水的青花杯。
“那肯定的,当初科尔曼可是找我们讨了很久,从没见过他那死缠烂打的模样,”这时,片鸿进入堂厅,将蓑衣取下给小丫鬟,命人放下遮帘,走向牌桌,打量着凉泉,“初次见面,我是惊鸿馆馆主片鸿。”
凉泉对眼前精瘦单薄模样的片鸿不禁皱了皱眉头,好感全无:“初次见面,凉泉。”
“哎,都是过去的事了,打牌打牌,”科尔曼坐在凉泉对家,品了一口茶,“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味,还是片煌的技艺精湛啊。”
片煌莞尔一笑,将剩下的龙井倒入自己杯中。
凉泉看着桌上的麻将自动洗好分条,众人开始摸牌。
“不影响你们做生意吧,客人很多啊。”凉泉瞟了一眼前院,开始整理牌面。
“不影响的,现在都是来拿义骸保养药剂,新客一般在前几天来过了,毕竟今天主要是祭奠下葬,”片鸿将手中的牌打出一张,看了一眼凉泉说道,“你走的时候捎上几份,免得科尔曼还要费精力配制了。”
“嘛,我也是当医生的,这种事我能搞定,不过凉泉你尝试下他们的原版,会不会比我的更好。”科尔曼头也没抬,打出一张牌。
“碰,”片煌笑着拿走科尔曼的牌,“肯定会有差别啊,毕竟我们是量产,而你是专供。”
“这义骸不是定制的吗?”凉泉觉得有些好奇。
“除非对机能有特殊要求,大多数的义骸只有这画皮不同,材料都是相同的。就拿你的这副义骸来说,除了在制作过程中比别人多加了魔法和异空间适应特性,其他成分都和人类是一样的。”片鸿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人类?”
“是啊,人类义骸的契合性是所有种族中最好的。”
看着凉泉难以接受的表情,科尔曼小心翼翼地接了话:“当时以你的情况,人类义骸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前院嘈杂声渐入中院,一个小丫鬟急匆匆从帘外进来,在片鸿耳边说了几句,话音未落,人声入帘。
“让你们馆主出来!我家父王的义骸又不行了,馆主今天不出来解释清楚,我抄了你们这惊鸿馆!”
“咳,我带凉泉去里屋坐坐,你们在这处理。”来者不善,科尔曼主动提出。
片鸿依然不慌不忙地看牌,说道:“不用啊,你们就在这喝茶看戏,我们这也没有什么其它娱乐活动招待你们,不过这人生百态的大戏倒是多。”
片煌放下手中的牌,朝帷幔外望去,只见一行人气势汹汹站在正厅中:“我去给他们倒茶吧,吵吵嚷嚷的也没心情打牌了。”
“喝什么茶,没让他们喝池塘水就不错了。”片鸿一边起身一边小声说道。
片煌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招呼着凉泉科尔曼在室内稍等,便和片鸿一同掀帘出去。
幔帘外的小王爷在片煌的招呼下渐渐消停坐下,其余的几人全都身穿黑袍,带着面具,高矮不一地站在一旁,最矮的身高只到椅背。幔帘内的科尔曼坐在桌边嗑着瓜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凉泉也坐在科尔曼身边,把玩着手中冰凉的白板。
“官爷消消气,不知这回义骸有何问题?”片煌坐在副位打发了周围的小丫鬟,满脸笑容。
“哼,还是用了一阵就开始腐坏,我们已经按嘱咐交给你们需要的材料,也按时服用药物,怎么还出这样的问题?”一旁气急败坏的小王爷从盒中取出一只腐坏的人手扔在地上。
“小王爷,这事可怨不得我们,你家父王早已过了阳寿十年,还能稍微有点理智没有完全沦为恶鬼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我们这可是逆生死轮回在续命,阎王爷没亲自找你们麻烦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说到这,片鸿望了望帘后正看着自己的凉泉,“至于这义骸也是根据死者灵魂腐坏程度而变化的,随着时间的变化,灵魂也会不断腐坏,盛装灵魂的义骸也反映着灵魂的腐坏程度,十年是一个极限,就算用再好的义骸,也抗拒不了生死轮回的规则了。”
“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小王爷握紧拳头,紧紧盯着片鸿,“我很爱我的父王,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
“呵呵,这小王爷恐怕更爱自己手中的权力。”科尔曼在帘内讽刺道。一旁的凉泉笑而不语。
“老王爷的灵魂油尽灯枯,现在恐怕连你的名字已经叫不出,何必再与死者纠缠。”片煌劝道。
“妇人之仁,怎知这江山的重要,若没了我父王,天下必将大乱。”
“好一只井底之蛙。”凉泉笑道。这时,凉泉察觉到映月阁外有一只正在腐坏即将变为恶鬼的亡灵在慢慢靠近,气味和那只断手的气味相同。
厅中陷入一片沉默,片鸿着思考了一阵,叹了一口气问道:“办法还有一个,不知小王爷想再续几年?”
“十年。”
“不可能,最多三年,而且还要付出最大的代价。”
小王爷沉思了一阵,问道:“什么代价?”
“让你的人出去我告诉你。”
“不必,他们是这次的材料。”
“你的命。”
小王爷一惊,却又大笑起来,只见他拔出剑,面色铁青,直指片鸿:“我已猜到,所以这次的材料皆是有血缘之人,不想你这鬼怪却想要我的性命。”
片鸿不惊不怒地喝着手中的龙井,丝毫不惧那眼前的刀刃,缓缓说道:“我想你父王更爱你这款。”
话音未落,一阵刺骨的寒气从屋外袭来,将屋内的火焰尽数吹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伴着怨气进入屋内,施了法术的幔帘也抵挡不住这恶鬼的怨气,纷纷飘荡在空中,而那些黑衣人的斗篷被吹落,露出一张张神情呆滞的面孔,其中有怀抱婴儿的女子,最矮的小孩不到5岁。凉泉将手中的白板立在科尔曼面前,形成一道抵抗怨气的屏障,保护着半人类的科尔曼。凉泉从那恶鬼模糊的身影中看到上百只怨灵在哀嚎,而原本老王爷的灵魂只剩最后一缕。这只恶鬼口中在不停念着什么,猛地扑向被吓得倒地的小王爷。
“救我!你们想要什么都行,快杀了这只恶鬼!”
小王爷惊恐地在不断挣扎着,他看着眼前不断啃食自己的恶鬼,又看向那站着的亲人们,其中有自己的哥哥妹妹和儿子,被下了蛊的他们无法动弹,正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在自己被完全啃食殆尽的一刻,他听清了恶鬼口中念的话语,正是自己的乳名。吃了自己儿子的“老王爷”停止了行动,在那团模糊中显露出老王爷死前的容貌,只听他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一缕青烟从模糊的身影中飘走。凉泉听到房外冥使手中清脆的铃声响起,这十年备受折磨的灵魂终于得到安息。
失去宿主的恶鬼开始发狂怒吼,开始袭击站在周围的人类。
“他们不管吗?这也是他们俩造出的鬼怪。”凉泉看着眼前的恶鬼正附身小王爷的哥哥,而片鸿片煌二人却在一旁喝茶,视而不见。
“那是人类欲望造的孽,必定由人类自己承担后果,而片鸿他们有自己的打算,你别插手,只管看戏就好。”科尔曼仿佛习以为常一般。
“这些人是无辜的,这样坐视不管和恶鬼有何两样?”说罢,凉泉想要阻止那只已附身的恶鬼继续吃人,被科尔曼上前拉住制止,吼道:“我说了别多管闲事你听不懂吗?这么多年还没看透么?”
凉泉站在原地,攥着拳头,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那恶鬼将周围的人类啃食殆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吃饱的恶鬼还在意犹未尽地舔食着地上的血迹。这时,片煌将一条绳套在恶鬼身上,恶鬼竟乖乖听从她的吩咐,跳入池塘的水中。凉泉朝池塘里仔细望去,成千上万的怨灵在水中徘徊。而这映月阁和池塘就是这些怨灵的封印。
凉泉重新审视着庭院,缓缓说道:“你们在养怨灵?怪不得这里的花木都异常繁荣,物器都如崭新一般。”
“还请小凉泉见谅,时间一长,这些怨灵最后也会消耗殆尽,我们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片煌起身轻轻说道。
“也感谢冥后大人支持我们的工作。”片鸿起身重新点燃了四周的暖炉,挥了挥手,屋内的一切恢复到原本容貌,吩咐婢女准备晚食。
凉泉闭上眼睛,没有回话,拾起地上完好无损的白板,重新坐到牌桌前。
几轮牌局过后,丰盛的饭菜已摆上桌,一坛上好的清明酒早已开封,酒香四溢。饭桌上,几轮觥筹交错之后,凉泉忍不住问道:“为何不救?”
“死人如何救?”片鸿反问道,“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句谚语我想你应该听过吧,当他们用别人的生命续命表示沉默时,已经病入膏肓了,最后到一步步看着身边亲近的人被送去续命时已经麻木不仁,他们和死人有何区别?对待这些死人仁慈,还不如去养那些食人的恶鬼。这些人心中总抱有侥幸,你的那颗好心是唤不醒这群沉默之人的,不必在这种事上纠结。”
“我不明白,他们是有血缘的亲人,应该相互陪伴走到,而不是这种下场,难道就不能有如果?”凉泉心中也抱着一丝侥幸,猛灌下一杯酒,她知道是自己希望那晚有如果......
“没有如果,冥后,不要自欺欺人了,经历了那件事,难道这么多年在冥界的反省没令你看清现实,反而让你心存侥幸了?”片鸿的话中满是刀刃,微醺的他更是口无遮拦,“你回头看看你的前半生,你以为的依靠,以为的陪伴,以为的真情,是真的吗?是你以为的以为吗?别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吗?不过是你自己人生剧场的自导自演罢了......”
“行啦,片鸿你喝多了,这样说过分了。”科尔曼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凉泉,制止了片鸿。
片煌夹了一些山珍放入凉泉的碗里,又将酒杯斟满,对科尔曼说道“科尔曼,你也不用劝片鸿了,他只是揭开了小凉泉一直以来的那层伪装,让她看清这个世界,让冥后成为真正的冥后,如果她连这些都承受不住,总抱有侥幸,今后的路也无法走下去,我相信小凉泉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夜深了,青亭镇各家各户将灯笼挂在门前,酒醉的凉泉靠在惊鸿馆门前,抬头看着漫天的星辰着迷,有些担心的科尔曼上前劝道:“天晚了,今天亡冥夜行,你喝了那么多酒,路上不安全,在这留一宿吧。”
执意要离开的凉泉谢绝了科尔曼的好意,走路有些跌跌撞撞:“没事,冥界事务繁重,我跟着亡灵一同游走就好,况且我还很清醒。”
片鸿片煌站在门前相视片刻说道:“那慢走不送。”
回冥界的路上,百鬼夜行,凉泉褪去义骸,混迹在亡灵之中,朝着冥河方向走去。正要走入冥河之时,凉泉看到河旁站着一只年幼的小树精,对着自己不停地嚷道:
“不值,不值。”
凉泉站在拥挤的冥河中,泫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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