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葵

作者: 西陵葵 | 来源:发表于2019-04-03 19:13 被阅读57次

    孤儿

    锦葵年方二八,正值妙龄,是个捉妖师。

    捉妖师本是一种职业,历史悠久,驱邪除病,源同巫师,产生于人类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在人类最初的那些年,巫师是个很高贵的角色。可惜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之心越来越淡漠。

    巫师因此沦为三教九流,只配与江湖骗子为伍,人送称呼“捉妖师”

    是以,没有哪家正常人父母会让自己的子女当捉妖师。

    锦葵不一样,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师父捡她回天虞山的时候正逢路边锦葵花开,随手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师父所属的门派五行宗原本是延续了上千年的名门大派,可惜,渐渐没落了。最终,在五十年前那场帝王引发的战火中毁于一旦。

    到了锦葵这一代,加上她,居然总共只收到了五名弟子。他们都是孤儿,自襁褓之时被抱回山,养大,所以严格算来,没有一个弟子是自愿当捉妖师的。

    大师兄京墨是个温润的少年,偏爱仁义道德,喜好教化众生;二师姐白芷是个美人,虽然话少,但是偶尔笑笑就能让人如沐春风;三师兄决明性格热烈,向往远方;四师兄石竹好专研算术,是个不可多得的商业奇才。

    每每谈及门派昔日的荣光,师父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彩。可惜,三位师兄似乎怎么也想象不到那种荣誉感,白芷师姐听了或是沉默不语,或是微微含笑。不论是谁,都对重振门派表示出过一点儿兴味。

    师父是个通达的人,弟子中不愿意重建五行宗门楣的他也不勉强,有志于仕途的他就让其读圣贤书,有志于商道的他就教人情练达,总之,他似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所有人间学问。

    锦葵和她的同门不一样,在她第一次听到师父给她讲那些虚无缥缈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时,她似乎就能看到那些活生生的画面,花妖、山鬼、神佛……被感动的无语凝噎。

    师父细细端详她半晌,突然热泪盈眶,小葵,或许你是五行宗天定的传人呀!

    彼时,锦葵尚不知天命。

    有一次,师父下山,带着锦葵,锦葵扮作一个童子的模样,恭恭敬敬地跟在师父身后,看见街上来往的小孩子都有妇人牵着,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锦葵心中酸楚,回程时问师父,我为什么没有母亲?

    师父看着她强忍着泪水的模样,却没有说出温柔的谎言,你有母亲,只是她不想要你了。

    她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带我来着世上?

    人非圣贤,都会犯错,你的父母认为自己犯了错,却不想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

    所以,我只是一个错误?

    不,你只是结果,只有错误的开始,不会有错误的结果。既然你来到了这世上,又遇到了为师,就说明神对你的命运另有安排。换句话说,现在的你跟你过去的父母没有关系了。

    师父,你见过神吗?人世间的苦厄,是否都是由神安排?锦葵对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并无太多执念,她很愿意相信师父的说法,只是对于师父笃信的神,锦葵心中有疑惑。

    神的目的并不是制造苦难,他们维持秩序,唯有秩序才能带来和乐,你所见的苦难也是秩序的一部分。

    那神怎么决定谁该受苦?谁该享乐?锦葵想到那些沿街行乞的孤儿,他们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

    远古时代,世人都是神的孩子,神替世人做决定,教化世人,引领世人,后来人以为自己学有所成,就不需要神了。师父没有直接回答锦葵的问题,只是说了句似乎不着边际的话。

    师父有意回避的话题,锦葵不好刨根问底,只好作罢。

    经过此番对话,师父知道了锦葵心中怀疑的小种子,却也不急于教导锦葵心无杂念之类的教条。

    某日,天朗气清,锦葵却心不在焉,无心读书,师父便带锦葵观摩了后院的断壁残垣。

    五十年前,改朝换代的战火燃遍五湖四海,连清净的天虞山也未能幸免。

    门人散尽后,师父也无心修缮那些残瓦断砖,索性将之连同埋在废墟之下的宗门宝物一并锁了起来,只留下几间完好无损山房作为起居之用。

    仿佛那些被毁掉的建筑是一个不便向人提及的伤疤,它的存在似乎提醒后人永远记得,又似乎告诉后人最好忘记。

    师父此番行为,自然是希望锦葵记得宗门兴盛过的证据,五行宗并不是神鬼莫测的三教九流。

    锦葵看见那些宏伟的建筑、门厅业已墙面斑驳,阳光照不进最深的暗室,褪色的壁画隐没在阴翳中。

    地下室里的大厅,长明灯投下的光影影影绰绰,墙壁上挂着历代宗师的肖像,锦葵一一看过去,画中的人栩栩如生,似乎画中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依旧活着。

    那些延续了数千年的神迹,眼看着就要化成尘埃,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师父哀叹,凭他一己之力不能阻止这种衰落。

    锦葵对自己所见到的一切惊叹不已,她问师父是否这一切还能回到原来的模样。

    师父叹息,昔日的辉煌都是应神的旨意而生,如今神放弃了这一切,要想回到最初,除非神能改变心意。

    锦葵依旧不确定神在这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她更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神借人的手创造的奇迹,而不是世间所有的奇迹都是因神的意志而生。

    别离

    时光流逝,师父更加苍老,锦葵也渐渐长大。

    曾经,锦葵以为同门五人,加上师父,会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可惜,她错了。

    那年,阳春三月,正是天虞山的桃花盛开的时节,大师兄京墨拜别师父与同门,下山去了;然后是三师兄决明,于盛夏离开;最后是四师兄石竹,初冬第一场雪落的时候,离开了天虞山,甚至没有和锦葵和白芷告别。

    才不到一年的光景,天虞山就只剩下了锦葵和师父师姐三人。

    山更空,雪更冷。

    锦葵有些害怕师姐也会离开,闲暇时提及起来,言语间都是有意无意的挽留。

    白芷听了只是温和地笑笑,不做肯定的回答。恰逢此时,一阵寒风送来后院的腊梅的冷香,白芷顺势提出去赏花,将此事搁置不谈。

    果然,第二年初春,天虞山最后一片雪花融化之后,就不见了二师姐的踪影。锦葵在后院找到白发苍苍的师父,问及师姐的去向,师父只是叹气,神情失落。

    锦葵心下感到一阵难受,师父,我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师父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微笑着点点头。

    此后,锦葵继续在天虞山度过了三年,师父偶尔下山游历,并不带上锦葵。师兄师姐们离开后,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天虞山,他们似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那日,依旧是冬去春来的季节,天虞山的新桑刚刚开始抽芽。师父将锦葵叫到跟前,从一方积着灰的古朴木盒中取出一支玉笛,递给她。

    那绿玉笛晶莹剔透,是件宝物。

    你的师兄师姐都有为师赠送的礼物,你也该有。

    锦葵用手指扣扣玉笛,没有动静,放嘴边吹吹,悄无声息。她不明所以,只得看着师父。

    五行宗的法器,都会择主,只有它认可你了,你才能吹响它。师父解释道。

    要怎样才能得到它的认可?锦葵面露难色。

    这个不急,机缘到了,自然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师父什么都好,可就爱神神秘秘说些机缘,天命之类的东西。而锦葵什么奇异的故事都愿意信,唯独对“命运”二字颇为排斥。

    虽说内心不大认同,但是锦葵依然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师父的话先听着总是没错的。

    师父又说,虽然世人都称我们为捉妖师,可你要知道,五行宗一开始的使命是联通六界,辅助神,捍卫人间秩序。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帮助,若有迷途者,引导之,而不是杀死他们。

    师父是要我下山去寻找妖?锦葵问,有些不敢相信。

    师父点头表示肯定,数千年前,五行宗就奉神的旨意游走于天地间。如今,虽然神已经放弃了人间,但五行宗身在人世间,不应该抛弃天下苍生。

    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怎么能找到他们?

    为师带回山的每一个孩子都不是普通的人,包括你。

    那师兄师姐他们?

    他们四人都有天赋,却都没有意愿,唯有你二师姐有些意愿,可惜那次游历之后却绝口不再提这事了,个中缘由,为师也不清楚。或许五行宗注定要没落,但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应该放弃。

    天下,苍生,锦葵的血液被那些字眼点燃,经过师父这些年的教诲,她觉得拯救苍生就是自己生来的使命。

     

    道士

    拜别师父,锦葵便下了山。

    从天虞山下的官道往西走七八里路,锦葵便到达了石镜镇。恰逢天色已晚,锦葵便留宿在石镜镇。

    夜里,风声飒飒,不多时就落了场雨,风雨声吹入梦里,锦葵做了许多梦。梦里人影交错,锦葵却知道自己身边立着的是素未谋面的父母。锦葵紧紧抓着娘亲的手,哭喊着不愿爹娘离开,可惜无济于事,转瞬间,她又是孤身一人了,然后又有人来,又有人走……

    一个激灵,锦葵自梦里醒来,听见了窗外风雨声,发现自己面庞湿润。还来不及回忆梦里的一切,睡意马上再次袭来,迷迷糊糊中,她侧过身子,继续沉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锦葵将昨夜梦里的一切忘了个干净。推开窗,看见客栈后院里的桃花飘零一地,柔柔的阳光笼罩着这一方天地,花瓣上的水珠晶莹剔透,轻柔的水雾在阳光里升腾,一派春意融融的样子。

    在民风淳朴石镜镇待了几日,并没有什么收获,锦葵只得再从石镜镇往北到另一个城镇,然后是下一个……

    如此四个月过去,盛夏的气息开始在大地上蒸腾,锦葵再次回到了石镜镇。

    此前的四个月,她去过了很多地方,打听了数不胜数的奇闻异事,顺藤摸瓜找过去,却发现大都是别人自己吓自己,以讹传讹。

    在这期间,没有遇到什么关乎天下关乎苍生的大事,锦葵干得最多的事,就是以道士的身份替人画画求平安治邪祟的符咒。

    那些神异的本事,师父都没有教过她,是她自通的。

    每当别人得知她是来自天虞山的弟子时,就非要以重金求锦葵去自己的府上走一趟,把家里一众老小叫出来,在锦葵面前站成一排,请锦葵算算他们的旦夕祸福。

    盛情难却,锦葵只得拣些好听的话祝福一番,再用一些警世的道理叮嘱一番,末了再用云篆写几个符咒,轻松赚得一笔路费盘缠。

    一开始,锦葵觉得心虚,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江湖骗子。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毕竟她的祝福是真的,她说的道理也是可行的。

    即使衣食无忧,锦葵也一直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可惜,一路上她都没有遇到半个妖或者神的影子,那只绿玉笛依旧发不出丝毫响动。

    回程,依旧在石镜镇落脚,此番两手空空回去,肯定会让师父他老人家失望的。

    正好此时店小二过来送茶水,几个月来养成的习惯使然,锦葵便打听最近镇上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果然,小二神神秘秘地跟锦葵说了这么一桩事。

    镇上的李员外一家是本地有名的豪绅,难得的一个富贵还仁义的一号人物。可惜最近他家小姐却遭了难,自从正月十五去西华寺进了香回来,就神志不清,一个人呆在院子里自言自语,跟身边的人却一句话都没有,甚至连自己的爹娘都不认识了。

    李员外忧心女儿的病情,各种名医药神请了个遍,依然不见起色。后来就有人说是被妖魔摄了魂,李员外就请道士来捉妖,可是那些游方术士进进出出好几天,李家小姐依旧没什么好转的动静。

    想那李员外这么良善的一个人,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店小二替李员外惋惜。

    这类故事锦葵听得多了,很有可能是李府小姐在进香路上瞥见了哪家少年郎,害了相思病。可是本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碰碰运气的心态,锦葵依旧打听了李员外的住址。

    小二哥将锦葵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然的笑,小姑娘想看个热闹?不过这么邪乎的事,你一个姑娘家还是离远点儿才好,万一那妖魔转头看上的你怎么办?

    锦葵坦言,我就等着妖魔看上我呢!我是个捉妖师,看不出来吗?

    小二哥只当她开玩笑,你非要看热闹,我也拦不住你,出门左转,沿着街一直走,街尽头有棵老柳树,再往右走几步,高门大户的那家就是。

    柳妖

    谢过小二哥,锦葵就出了门。

    左转一直走,果然看见一株古柳,已有合抱之围,树盖伸展竟有一丈见方,远远望去,整棵树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的绿光,几个小孩子在树下嬉戏玩闹。

    一旁的地上坐着个绿衣少年,面前摆个小摊,几个人围在前面。锦葵打量一番,明白那个少年是在给来往的行人测字算命。

    转过街口,锦葵便看见了李府的门楣。

    李员外看锦葵一个小姑娘模样,想着就算没什么降魔的本事,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没做他想,便允了锦葵的请求。

    青黛看上去并不是个被摄了心魂的癫狂之人,她面容沉静,姿色秀丽,坐在园中的花树下,手中握着一方绣帕并彩色丝线,正做着女工。

    看到锦葵进来,青黛眉头微蹙,似乎对驱邪一事早已反感。

    锦葵在青黛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青黛不言不语,锦葵一时也找不到合适话语,愣神间居然观察起了青黛做的绣帕,心中一边思索着怎么跟青黛搭上话。

    忽然,青黛说,你不是骗子,至少不为钱财,你究竟想要什么?

    锦葵知道自己不是骗子,可她不明白青黛为何以陈诉一件事实的口吻这样说。

    青黛似乎听到了她的疑惑,接过话继续说,从三年前开始,我就能听到别人的心里话,这很不可思议,但事情就是这样。

    难道真的有妖?锦葵窃喜,这样的奇事她可是第一次遇见。

    我不是妖,也没有妖害我,青黛回答。

    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帮你,你知道你是需要帮助的,锦葵说。

    思忖一番之后,青黛才继续说,一开始,我觉得很兴奋,似乎这表明我是被神选择的人。可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这是诅咒。

    没有人可以伪装自己的内心,我不得不面对人们内心最肮脏的一面。

    我的父亲是个大善人,我也必须是个善良的人,可我并不想做那样的人。每个月在固定的某一天去街上布施,哪怕是蒙着面纱,我也能感觉到那些打量我的目光,我讨厌那些人的目光。

    哪怕是在被施舍,他们依旧带着不怀好意的想法打量我,我可以听到他们心里的声音,那些肮脏龌龊的想法让我觉得恶心。

    渐渐地,我说服自己无视别人的罪恶,毕竟他们都是普通人,我可以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但是,最可怕的事情是面对自己的邪恶。

    从今年春天开始,我总是做各种各样的噩梦。其中一个是我在梦里杀死了一个女子,看着她沉入水里,我却很开心。

    此外还有许多类似的事情,不同的人,不同的死亡,都是由我造成的。看着那些罪恶的事,我没有怜悯,甚至还有些兴奋。

    锦葵终于插上一句话,那只是梦,你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那不是梦,那些画面太过真实,梦醒之后,依旧历历在目,我相信,那就是我的记忆。我无法说服自己它们和我没有关系,我开始讨厌我自己,甚至害怕我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他来了。

    他每天晚上来,就坐在这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内心的声音和草木一样宁静安详。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不论什么肮脏的事都是能被原谅的,他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他依旧接纳我。

    你没有怀疑过他的来历吗?

    他说过,他是柳妖,最喜欢听人说话,最喜欢听我说话。对我来说他是什么并不重要,我需要一个能倾听我的罪恶的对象,他是完美的。

    他还和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愿意带我走,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让我不再听到别人那些可怕的心声。

    你会跟他走吗?锦葵问。

    会,世间一切都是虚妄,我有何舍不下?青黛坦诚得可怕。告诉你这一切是希望你不要再插手此事,我和他,谁都没错,我们只是想安静地离开。

    你确定他会和你一起离开吗?你是人,他是妖,你们的生命是不一样的,万一你走了,他却留在人世,继续寻找另一个人,你岂不是追悔莫及?

    不会的!青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并不想承认,他的内心是干净的,他不会说谎。

    妖说的谎,不会让你听见。这世间,你至少还有关心你的父母,虽然他们也不完美,但是你应该忘记他们的不好。

    闻言,青黛又恢复到锦葵进来时的冷漠神态,姑娘,你该走了。

    青黛的话刚落音,就有侍女靠过来,作势送客。

    无奈,锦葵只得乖乖离开。

    从李府出来,锦葵原路返回客栈,依旧要经过那株立在路口的古柳。

    那绿衣少年依旧盘腿坐在树下,守着自己的招子,摊位前却没有了围观的人。

    锦葵没有绕道而行,反而靠上前去,在少年的对面坐了下来。

    少年抬头看见锦葵,笑道,姑娘要算命?

    我不算命,我想打听点儿时,第一次遇到可能是活的妖物,锦葵有些不知所措,错开视线,看到少年背后那株古柳的树干,先前在树下玩耍的孩童依旧在嬉笑打闹。

    终于,锦葵重新看着少年,李府的小姐青黛姑娘,老是在晚上看见一个绿衣少年坐在她的后院里,夜夜与她对谈诗词歌赋,畅聊人生理想,那绿衣少年想必就是你吧。

    少年半晌不语,气定神闲地看着锦葵,面上不见半丝慌乱,最终,他才说,没错是我。

    你爱她?锦葵揣测着故事的源头。

    不,她可能因我而死,少年依旧气定神闲,那神态确实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妖魔。

    你恨她?锦葵没想到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少年一脸天真无邪,仔细想了想才摇头,我的心里没有仇恨,她只是需要为她做过的一些事付出代价。

    锦葵的心倒是提了起来,恐惧混杂着惊喜,小心地问,她一个深闺女子,怎么就得罪了你?

    少年以手触额,半截碧绿的袖子落在竹简堆上,他似乎思绪飘远,在回忆一件久远的事。

    那应该是六百年前了吧,不确定,我不大关心人间的年月,少年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对锦葵说道,他果然回忆起了一桩年代久远的旧事。

    五 明月

    他本是一株长在一所荒废已久的深宫的御池边的柳树,像所有草木一样只有很淡薄的意识,那意识只够用来感受阳光雨露,不能做任何稍微复杂的思考。

    就这样,经年累月,他长成了一株高大的柳树,可惜他所感受到的世界依旧和他还是一株小树苗时候的一样。

    后来,他渐渐地发现,自己身边总会按时出现一个紫色的身影,伴随着一些细碎的絮语。

    那紫色的声嚣经常在夜里来,片刻之后就会消失,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他想努力听清那些絮语,果然,精诚所至,他开始能听懂那个紫色的身影在说什么。

    紫色的身影是个进宫不久的宫女,她的故乡在离皇宫很远很远的南方,那里长着很多很多柳树,可惜宫里柳树却不多,并且宫里寂寞,她找不到可以说话的朋友。

    偶然发现这么一处僻静之所,还有这么一株柳树,思乡之情涌上心头,她就把内心挤压多日的苦恼全部倾吐。

    她说她叫明月,是她伺候的皇妃给她起的名字。她伺候的皇妃生得美貌,心地善良,却没怎么读过书,起不出什么雅致的名字,整个宫里都是些珍珠,翡翠之类名字。

    但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明月,多么直白而又美丽的称呼呀?

    明月将自己所有心里话都说给他听,在明月看来,他不是无情的草木,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朋友。

    偶尔风起,吹动他的枝条,她便拍手称快,露出大大的笑容,你也很开心是不是?

    确实,听到她的笑声,他也很开心,后来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很开心。

    他想看看她的样子,可惜他只是一株柳树,不能转头,不能俯身,只能看着水面和远处。而她每每又靠自己很近,待她离得稍远些,他又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紫色影子。

    实在无可奈何,他也不执着于见她一面,毕竟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呀!

    天天年年过去,他作为一棵树的感知力越来越灵敏,有时她还在宫墙外,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提前开始开心。

    那天,他也提前感受到了她的失落,待那紫色的身影走近,他知道了她失落的原因。

    她伺候的美貌但不聪明的皇妃失了宠,被打入了冷宫,原本伺候皇妃的宫女们要被分派到其他宫里。她一边替自己的主子惋惜,一边替自己的未来担忧。

    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担忧,只要她还在,她还来和自己说话,他就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的日子里,她变得越来越忧虑,她说起与自己共事的宫女如何不喜欢自己,她新伺候的皇妃因为她之前伺候的皇妃也不喜欢自己,她觉得她们会杀了自己,她想出宫,她想回家,可惜没人帮她出宫,也没人等她回家。

    她开始哭泣,瑟缩着身子,紧紧靠着他。他感受到她的体温和阳光一样温暖,他想靠得离她更近一些,可是他不能,只能用力挥挥自己的枝条。

    那时,他不明白她说的那些宫女皇妃之间的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也不大能分辨她的恐惧和开心的区别。

    哭泣半晌,擦干眼泪,她又走了,然后他开始等待第二天与她相会。

    第二天,她没有准时出现,他在焦急中等到了深夜,她才慌慌张张从御池那边跑过来。

    可是,他还感受到了陌生的气息——一种腐烂的甜香,她身后还跟着个人影。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尾随自己而来的人影,那不易被察觉的影子却越靠越近。最终,明月来到了他身边,他想做点什么让她能察觉到危险,可惜无济于事。

    黑影越来越靠近,猛地一撞,明月落进了水里。岸上的黑影默默地立了片刻,便离去了,仿佛一个赏月散步到此处的人。

    借着月光,他终于看到了她的样子,她被死亡攫住的样子。

    他看着她在水里挣扎,惊呼,他用尽全力挥动着自己的枝条,可惜,柔软的柳枝只是轻轻拂过水面,拂过水中的她。就像之前在阳光和暖的日子里,他借着微风的力量,触碰她的发丝。

    最终,水里的人停止了挣扎,御池深宫,寂静无声。

    黎明破晓时,他看到她的紫色的衣衫浮出了水面,而她永远留在了水底。

    宫里没有人找过她,她来自遥远的南方,在这深宫里,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生得光鲜或死的狼狈都没有人关心。

    只有那株柳树记得她。

    她唤醒了他,教会了他聆听与思考,教给了他快乐与希望。在她离开后的百年里,他又学会了悲伤,学会了忍受孤独带来的刺痛。

    某一日,他走出了自己的树荫,看见了阳光下自己的影子,和人无异,他跳进水里,期待再次找到她,可惜水底什么都没有,她像一滴水掉进了池塘。

    再后来,他知道了人有轮回,他心心恋恋想再次见到她。

    六 机缘

    青黛就是那个杀死明月的宫女?锦葵问。

    少年点头,我记得她的气息,每一次我都能找到她。

    所以她每一世都因你而死?锦葵问。

    我只是给她选项,她自己做选择,只可惜,每一次她都选择自取灭亡。

    这一世,她信神佛,希望能得到神的恩赐,超脱凡尘,我给她倾听万物心声察知前世今生的能力。末了,她又不能承受这一切,希望我能让她得到解脱,我只是如她所愿,我并不曾伤天害理。对于这种间接杀人的行为,柳树似乎问心无愧。

    那明月呢?既然你能找到她的仇人,你为什不直接去找她?锦葵揣测不懂这株柳树的心思。

    柳树若有所思,奇怪的是,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她的气息,后来想想,她的气息似乎是一股淡淡的水的气息,很微弱,就好像她并不属于人世间。

    说道此处,柳树略微停顿,神色温柔地看着锦葵,不过,现在我已经找到她了,她过得很好,比以前开心,还有了关心她的师父。

    你……我……看着柳树的笑脸,锦葵脑子里嗡的一声。

    没有理会锦葵的震惊,柳树继续说,活了这么多年,大千世界,看了个遍,确实不枉此生。

    可是近来,我越来越怀恋我作为一棵树活着的时候,无悲无喜,无忧无虑,生命本就应该是一种很简单的状态。

    人很幸运,有神庇佑,可以轮回,这一世的痛苦不会延续到下一世,短短几十年,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妖不一样,他们的孤独是永无止境的。

    我是因明月而活过来的,她离开后,我很想再见见她,我害怕她依旧孤独。我曾是她唯一的朋友,可我没能保护她,我很愧疚。

    现在,你能保护你自己了,柳树看着锦葵,你也不孤独了,我很安心,也很开心!

    我是明月?锦葵终于找着了自己的声音。

    柳树点头,你的气息和明月的一模一样,淡淡的水雾味道,错不了。

    你有支玉笛,给我看看。柳树忽然说道。

    锦葵闻言从袖中拿出了玉笛,她的神思还留在明月的故事里,并未思考为何柳树会知道自己的玉笛。

    玉笛在柳树的指尖闪着绿光,柳树用食指轻扣笛身,原本不论怎么敲打都悄无声息的玉笛居然泠然作响!

    那原本似乎死去的玉笛在柳树手上活了过来,锦葵也被这奇迹拉回了现实。

    三百年未见了,它曾经跟过我一段时间,我也是偶然得来,又不小心弄丢了。

    浮生笛,可号令众生,你知道怎么用它吗?

    锦葵心虚,摇头,她并不知道。

    你的师父肯把这么一件宝物赠给你,说明你肯定能驾驭它。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对你有什么期望,可我希望你量力而行,你并不需要对天下苍生负什么责任。

    说着,柳树伸手握住了锦葵的手。

    锦葵不明所以,只觉得自他掌心传来若有似无的凉意。

    你师父是不是让你等待机缘?五行宗我知道,百年前就颓势难挽了,就是因为他们的门人一代不如一代,墨守成规,一句话只说一半,总说天机不可泄露。

    锦葵有些不自在,你是看在明月的面子上帮助我?可我不是明月。

    柳树笑,你将一切分得太清,明月也好,青黛也好,都不过是尘世中朝生暮死的生灵,没有谁会去追究谁是谁非,神也不会。所谓天命,不过是遵循神的秩序,只要你在秩序之中,你就顺应了天命!

    说着,柳树放开锦葵的手,将玉笛还给锦葵。

    锦葵接过玉笛,置于唇边,轻轻一吹,清脆嘹亮的声音随之流出,锦葵喜形于色。

    柳树也笑,就像听到明月开心,他也开心。

    那就此别过吧,锦葵,柳树说。

    锦葵触不及防,你要去哪儿?

    我本是一棵无心的草木,如今我该重新做回我的草木了,可能会找一处水草丰茂之地安顿下来,就此告别人间。

    又是离别,锦葵想起师兄师姐的离开,强压着心头泛起的酸楚,潇洒地说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第二天,石镜镇的人们发现那株古柳离奇消失,而李府的青黛小姐也日渐康复,重现往日生机。

     

    尾声

    天虞山依旧如初,和锦葵离开时的,没有任何不同。

    师父端坐在门廊下等着锦葵回来,他面对着的空空的庭院,那里曾经坐满了认真聆听师尊教导的学子。

    锦葵跨过山门,穿过门廊,来到师父面前,站在学池里,孤身一人,拜过师父,锦葵便取出袖中的玉笛,十指按住音孔,指尖流转,仙乐飘飘。

    那些断壁残垣开始移动,碎瓦重新粘合,斑驳的墙壁恢复光洁,朱门染上新红……

    不多时,那些昔日宏伟的建筑崭新如初,巍峨高阁,雕梁画栋,似乎重新得到了神的认可。

    白发苍苍的师父露出了欣慰的笑,可惜转念又有一丝惆怅闪过。

    锦葵没有注意到,她开始不想去考虑那些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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