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四中是镇里唯一一所公立中学,全县中学综合实力排名倒数第一,凡是在这所学校读书的学生,都被镇里人草率地扣上“学渣”的帽子,理由很充分:学习好的,谁来四中读书?
他们这样说时,语气坚定,脸上挂满不容置疑的表情,全然不理会每年高考时,四中惊人的升学率,其他不论,光北大、清华,每年都要出三五个。
灵山镇是当地有名的煤城,煤车整天呼啸而过,掀起一片黑灰,镇里服装店从来不卖白色衣服,没人敢穿,别说一天,只半天光景白色就变成黑色。面对脏乱差的场景,起初镇里人不同意,访过,闹过,但最终还是没能扛得过经济发展浪潮,环境虽然破坏了,可赚钱快啊,时间一久,大家也便欣然接受,甚至渐渐学会了自嘲。某日,看到一白发老人出门,爱热闹之人就磕着瓜子,倚着门槛松松垮垮地站着,嘴里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悠悠地说,吆,大爷,您这出门,是要免费染发去?说完,猛乐一阵儿。老人也不回话,把手里拐杖使劲儿往地上戳,包铁的部分撞击到水泥地上,发出铛铛的声响,震得人心里发慌。
在灵山四中读书,我打心眼儿里厌恶。家与学校直线距离不远,约摸就二十公里样子,村里有两辆中巴车通往镇上,早上一辆,中午一辆,车子为私人承包,为多赚钱,司机一路要绕很多村子,到镇上要花两个多小时。
我渴望逃离镇子,到外面世界去看一看,可偏偏自己不争气,没有考上县里重点中学,那感觉很绝望,甚至觉得这辈子也就交代了。
在这种心态使然下,我变得对学习很抗拒,上课昏昏沉沉,下课无精打采,没有人愿意跟我交往,我成了大家眼中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立庆是我在四中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他是转校生,沉默寡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关系会像学校操场上那颗老槐树一样,孤独没人理会,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甚至促使立庆成为我高中三年最亲密的朋友。
那是一个深秋夜晚,刚好是我来四中读书的第三个月。晚自习结束,我和立庆一同从教学楼走回宿舍,推开门的刹那,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宿舍共14个人,床和床并在一起,组成一个大通铺,我和立庆住上铺,有几个舍友没去上晚自习,偷偷在宿舍打闹,我和立庆推开门时,他们闹得正欢,被子、枕头散落一地。我很生气,大声质问他们,结果没有一个人承认是自己干的。我把拳头攥得咯吱响,眼圈发红,有种立刻就要上去拼命的架势。
我和室友的关系并不好,大家知道我的脾气,见我这样,都有些害怕。立庆上前拉住了我,他说,犯不着动手,虽然都是同学,但这个歉必须道。
舍友们没说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立庆接着说,既然没人道歉,今晚大家谁也别想睡,谁敢动一下地上的被子和枕头,我叫他好看。
立庆说话声音不大,可裹挟着一些凌厉,他刚转学不久,没人摸清他的脾气,一时间气氛很僵硬。
屋里很静,大家就这样站着,大约一刻钟,立庆第一个坐了下来,他盘腿坐在下铺,示意我挨着他坐下。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见状,大家纷纷找位置坐下,但地上的东西,没一个人去捡。
北方的深秋,寒夜如水,屋里没有暖气,被子又被扔在地上,不一会,全身就已经被冻透,这个时候,我心里有些动摇。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立庆,他微微闭着眼睛,身体笔直,一动不动。
于是,心里念头被硬生生摁了回去。我们就这样坐着,无声无息对抗。
渐渐地困意上来,便沉沉睡去,再次醒来,灯已经熄灭,漆黑一片,我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看手表,两点十分。
我缩身子,慢慢地活动下有些麻木的手脚,站起来,轻轻推开门,向院子里走去。
出了宿舍院子,就到了操场。冷风一吹,清醒许多,我开始围着操场走,慢慢地加快速度,小跑起来。在我跑到第二圈时发现了立庆,他朝着我的方向跑过来,打声招呼,跟我一起并肩跑着。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跑累了,就坐在老槐树下,喘着粗气休息。
过了良久,立庆突然开口说话,他说,对不起,让你跟着受牵连了。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说,没事,是他们做得太过分。
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要别人的尊重罢了。立庆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拍拍他,我说,我跟你一样。
后来我们便不再说话,起身默默地往宿舍走。我从来没有询问过立庆的故事,直到后来很熟谂之后,我依然没有问过,我只是依稀知道,他家境不好,父母离异,其他一概不知。
每个人都有故事,我们来四中读书,只能证明我们初中没有好好学习,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就是没有思想的人渣,相反,我们比他人更渴望得到尊重与认可。
第二天,大家都感冒了,上课时候,一个个吸着鼻涕,无精打采。然而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和立庆的关系直接上升一个台阶,从萍水相逢变成了患难之交。
月田是立庆老乡,他和我们不同,我们在别人眼中,充其量只能算小毛贼,也就是耍耍脾气的倔驴而已,可月田就像金庸笔下的黄老邪一样,邪性的厉害。
第一次见识到月田的邪性是在一次全班聚餐上。那时高一即将结束,班上同学情窦初开,有几对偷偷搞起地下恋情。这次全员聚餐,是高中读书一年来第一次,大家很兴奋,至于这次聚餐的初衷是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已有同学放出风来,要借这次聚餐机会向自己心仪的人表白。
这样以来,原本普通的聚餐变得八卦味十足,大家心里直痒痒,恨不得明天就是聚餐的时间。就这样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聚餐。
女生们是明显刻意装扮过的,换了新衣服,偷偷打了粉底。男生也不甘落后,就连平日里最邋遢的同学都穿着得体,人模狗样。
月田是个例外,照例是牛仔裤,穿着一双拖鞋,与周围盛装出席的人格格不入。
聚餐场面很乱,你一眼,我一语,非常吵闹。就在我感觉索然无味的时候,房间的灯突然熄灭,大家不约而同发出“嘘”的一声。但仅隔几秒,灯光突然又亮起来。紧接着,大将从门外走进来。
大将手里捧着一大束花,是鲜艳的玫瑰。他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向班里一位女生走去,走到女生面前,既没有单膝跪地,也没有表白,只是双手直直伸出去,把花递到女生面前,眼睛直愣愣的瞅着女生,那眼神很坚定,意思明了直接,简单粗暴。
女生脸上很快爬起两朵红云,娇羞着接过花。直到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有人吹起口哨,有人带头大声喊,抱一个,抱一个……
就在大将张开双臂,抱向女同学的时候,一个玻璃杯猛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响声过后,月田扒开众人走出来,嘴里蹦出几个字,放开她。
所有人都是一愣,大将回过头来,走到月田面前,高出月田小半个头,他说,凭什么?
大将的话音刚落,月田的拳头就落在他的脸上,然后两个人迅速倒地,扭打在一起。
大家慌忙把他们拉开,两个人都挂了彩,月田嘴角淌着血,大将也没好到那里去,左眼乌青乌青的。
好好一场浪漫告白被月田搞得乌七八糟,大将和月田一下子成了学校的名人,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
这件事之后,月田变得更加邪性,他开始迷恋上了画画,只要一下课,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天马行空的,我们都看不懂。
起初月田是在教室画,图书管画,宿舍里画,后来干脆变本加厉,跑到学校围墙上去画。偶尔画着画着,停下画笔,把头仰起来,45度望着天空的样子,全是淡淡的忧伤。
我们都以为,大将会和月田水火不容,结果却出人意料,他们两个不打不相识,竟然惺惺相惜,成为好朋友,原因竟是,大将找到月田,要和他公平竞争。
月田被大将的真诚打动,也认识到自己的不对,主动向大将道歉,就这样,因为同一个女生,两个大男人在一起了。
后来,对于我们四个人,我总结出了忠实评价,我和立庆是闷,月田是邪,而大将才是真真正正的怪。
我们三个人都是闷葫芦,自己跟自己较劲,可大将却洒脱的很,对自己的怪一点都不加掩饰。
大将出生在军人世家,家里人当了一辈子兵,没能出一个将军,爷爷寄厚望在大将身上,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光耀门楣,于是给起名叫大将。
受家庭影响,大将时刻准备着应召入伍,寻常走路时,一边喊着口号,一边踢着正步。别人上课整个人都瘫在座位上,只有大将,完全军人的坐姿。传闻更奇妙,说是大将每晚半夜三更都要起来练习武术,打一套军体拳,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从未间断。
就这样一个人,偏偏着了命运的道儿。
大将爷爷去世后,父亲死活不同意他当兵。父亲指着一条废腿说,我这辈子为军队付出的还不够吗?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你要是敢当兵,就别回这个家。
大将哭了,他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
大将父亲气得把茶杯摔在地上,狠狠地说,我就是让你恨我一辈子,也不同意你去当兵。
后来,隔了很多年,大将再次跟我们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依然泪眼滂沱,他说,从那时起,我的梦想就已经死了,我来四中读书,就是给我爸一个交代。
高一快要结束的时候,部队来学校招飞行员,大将瞒着我们报了名,飞行员体检要求很严格,高的不行,矮的也不行,不能胖,也不能瘦,身上也不能有伤疤。
大将因为有先天优势,再加上后期锻炼,体检很是顺利,那几天他的心情格外美丽,走起路来,正步踢得啪啪响,特带劲儿。
结果,没几天,大将哭丧着脸回到宿舍,手里拎着一瓶二锅头,拧开盖子,仰起头,咕噜噜一阵猛灌,然后被呛得大声咳嗽,眼泪、鼻涕满脸都是。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月田最先反应过来,走过去一把夺掉大将手里的酒瓶,随手一扔丢到门外。月田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将,你他妈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大将听了也不闹,眼神呆滞,过好一阵儿,突然放声大哭,边哭,嘴里还絮絮叨叨。
大家费很大力气,才从大将哭哭啼啼的叙述中明白了事情原委。原来,体检合格的大将满心欢喜等待结果,却被告知落选,几经打听才知道,有人走关系顶替了他的名额。大将听到这个消息火冒三丈,在教导处与征兵工作人员大打出手,若不是老师们眼疾手快给拦住,不知道会捅出多大篓子。
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大将,就任由他哭,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听得我们黯然伤神,差点落下泪来。
我和月田、立庆,还有大将都是不幸的人,高中生活才过去三分之一,我们就已经四处碰壁,伤痕累累。
高二新学年开始文理分科,我和月田选了文科,大将和立庆选了理科,大家从原来宿舍搬出来,仿佛一切都进入正规。
后来,我时常想,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如果没有后来同居生活,他们三个也终究会成为我高中三年里的匆匆一瞥,可命运总是弄人,原本已经再无交集的四个人,竟然因为一次偶然机会,再次走到一起。
高三上半年,学校气氛明显不同,虽然被戴了差生的帽子,但每个人从心底里都卯足劲,都想向家人、朋友证明自己。而唯一机会就是高考。
那段时间学校的老槐树下变得异常安静,原本卿卿我我的同学都乖乖的上着自习,老槐树下这块爱恋圣地眼看着往日辉煌即将不再。可不知为什么,很多个夜里经过那里时,我心里都会想起高一那个深秋夜晚和立庆谈心的场景。
现在别说谈心了,自从高二文理分科,我与立庆见面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为了备考,我心里生出搬出学校住的念头,恰巧镇里同学说自己家的老宅一直闲置,可以免费让我借住。
我跟着同学去了老宅,推开门刹那,我心里顿时冒出一千个后悔来,同学说的一点没差,果然是老宅,小小的四合院空落落的,院里杂草丛生,破旧不堪,简直就是电影里出现的鬼宅。
我几乎是慌不择路的跑回学校,在食堂吃午饭时,我碰到立庆,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不知道他脑袋是不是被门挤了,他说,我去住。
立庆说到做到,傍晚时候他找到我,说已经联系月田和大将,我们选个周末,四个人一起搬进去。
我心里有一千匹草泥马呼啸而过,虽然百般不愿,但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们三个。
四合院两边的厢房被两把大锁锁住,正房也只有一大间能住,屋里一目了然,除了一个大火炕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四个打了通铺,把屋子收拾一遍,为庆贺乔迁新居,凑钱胡乱买了酒菜,摆个桌子在院落中央,趁着月光,撸着袖子,吃得满嘴都是油光。
那晚,是我平生第一次喝酒,那酒真好喝啊,后来工作后,参加过许多场合的聚会,也喝过许多种酒,既有街头贩卖的散酒,也有茅台五粮液,可那天晚上的味道再也找不到了,我再也没有喝到那么让人难忘的酒了。
我们四个下了晚自习结伴回到住处,洗漱完毕,继续学习,有时直到深夜。
一天夜里因为尿急醒来,我看到大将在院子中央,赤裸着上身正在练拳,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怕是吵醒我们,大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我把立庆、月田都摇醒,伸手指指窗外。他们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原本睡眼惺忪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我们谁也没有打扰大将,就隔着窗子静静地看着大将把一套军体拳打完。
大将没有发现我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套拳法打完,并没有休息,而是立刻开始第二遍拳法的练习。
我们三个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立庆打破了沉默,他压着嗓音说,看来之前学校的传闻是真的。
屋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生煤炉,夏天还好过些,可一到了冬天,顿时像个冰窖一样,每天晚上入睡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一天夜里外面下起了大雪,正在睡梦中的我们突然被来自屋顶的巨响震醒,慌忙穿衣往院子里跑去,外面的雪已经有一尺多厚,原来是一颗枯树难抵重负,硬生生被大雪压折了,树干砸在了屋顶上,幸好树干不粗,不然屋顶肯定就被砸漏了。
虽是虚惊一场,但睡意全无,我们四个一商量,索性起来读书。就这样我们把被子围在身上,像四个小绵羊一样紧紧地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然后在哆哆嗦嗦的颤抖中打开了书本。
就在我们拼命学习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席卷全国,虽然我们是深藏在大山怀抱之中的小镇,但得知消息的人们也开始变得人心惶惶,几乎是一夜之间,小镇煤车不再,繁华不再,剩下满街随风飘荡的纸屑和破败的荒凉。
四中也开始放假,大家互相道别,匆匆逃离学校,一个多月的假期,再加上来自非典的压力,把人憋得几乎要疯掉。可好不容易非典过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高考已经来到了。
在高考前一周,我们四个搬回宿舍。搬家那天,我们借来一个相机,在院里各个角落都拍了合影,然后走回学校,又把学校拍了一个遍,整整用掉十多卷交卷。
高考后,我读了廊坊一所师范,立庆去了北京,大将去了西安,月田去了吉林,我们四个人的学校虽然不是名牌,但至少我们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也算没有枉费我们一片心血。
直到去大学报到的路上,我才突然想明白,年轻的我们之所以那么努力,并不是真的就要证明自己,而是我们心里埋藏着一颗倔强不服输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其迸发的力量是惊人的。而这些,也终究是青春必须要走的路。
2004年冬天,大一第一期学期结束,高中同学们组织聚会,大将、月田、立庆都没有来,问了其他人,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他们三个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在我的世界里变得无影无踪。
再后来,他们真的竟然成了我生命里的过客,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就连QQ也都很难申请得到,一旦失去联系,真有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只是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快就发生在我身上。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翻起之前的老照片,每一张笑脸都是那么鲜活,每一段故事都是那么值得怀念。
有时候,我也会陷入深深自责,自责自己不够勇敢,不够主动,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竟然没有任何办法。
前不久,有同学建起了微信群,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失散,原本300多人的班级,只剩下不到50人在群里,这一次,依然没有大将他们三个人。
大家在群里互相问候,一阵短暂的喧闹之后就是死一般的沉静,从2001年到2016年,整整十五年,大家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轨迹再无交集。
与其牵强缅怀过去,不如洒脱离开,让它成为心底最美好的记忆。
其实,不这样,又能如何,我们终究敌不过岁月,我们终将老去,且一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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