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栀子花

我的母亲并不是一个爱花的人。

在2012年之前，她想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如何省吃俭用将我和弟弟供上大学。所以她根本不会考虑花的问题，再者，她是个农民，在她的眼里，一棵白菜的价值要远远胜过一枝玫瑰。2012年，我母亲机警地嗅到了房价即将飙升的信息，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说服了我父亲，然后又以相当划算的价格在我们乡镇买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这件事让我相当佩服她。从那时起，母亲居然开始侍弄一些花花草草了。

在搬进新家之后，母亲买了一些花盆和种子。房子比之前租的大了几倍，也许她觉得这多出来的大部分空间该用什么东西装饰一下比较好，亦或许她想提升自己的品味。然而我觉得，她并不十分热衷于那些花，她种花更多是给客人或她的牌友看的。因为她种的花多而杂，给人一种凌乱的感觉。除了吊兰、龙舌兰、燕子掌、芦荟之外，还有一盆花商送的仙人球，并且有很多花草她自己都不认识。

刚开始她照顾那些花非常殷勤，不久，乡镇的玩具工厂招工人，她就去了，经常加班加点，就很少再管她的花了。隔了半年，当我再次回到家时，她的花草基本都萎成黑色的枯枝了。就连那盆仙人球也萎缩成一个黑色的鸡蛋大小的球，我用花铲轻轻按压了一下它，软得像泥一样，冒出一股黄色的水，剖开一看，已经烂透了心。我无奈地对她摇头，把仙人球养死的例子我只见过这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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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虽然不会侍弄那些花草，却还是喜欢花的，至少我知道她是喜欢栀子花的。母亲喜欢栀子花的香气，每年的四月到六月，她都会到山上去采茶。五六月份时，茶山上的栀子花就会绽放。在采完茶之后，她总会掐一两朵带叶的栀子花苞带回家，拿一个白碗装大半碗清水，然后将花苞放入水中。用不了两天，它们就会绽放，洁白的花瓣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充满整个房间，而那一朵朵绽开的花朵也像水面上开放的白莲一般。和母亲一样，我也喜欢栀子花，不只是因为它的香气，我更喜欢它绽放出来的青春般的自信，短暂而美好。弟弟好像也喜欢它，在他一岁多的时候，他经常哭闹，一次我信手塞给他几朵栀子花，他蛮有兴致地玩了一个下午，还吃了大半朵。

碗里的栀子花养不过多长时间便会发暗发黄，还可能生出许多黑色的如芝麻一般大小的虫子。这时母亲便会换新的，我对她说这样太麻烦了，还不如种一棵。她便笑着打趣我：“我连仙人球都养不活，哪能再养栀子呢？估计连叶子都长不出来。”

父亲估计也是喜爱栀子花的，我能感觉到，只是这个沉默的男人不说，连我了解他都需要通过母亲。我母亲年轻时是一个标准的女汉子，到现在至多也不过是一个中年女汉子。我见过她和我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她留着利落的短发，透着一股果敢。她曾经给我讲过她和我父亲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很吃惊，感觉她像是在讲一部精彩的小说一般。

我的父母相识时都是十六岁（我母亲比我父亲大四个月），当时我的父亲第一次来到北京，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小工。第一次走出农村，他的身上还带着农村人特有的憨厚与质朴，正因如此，他在工地里没少受别人的欺负。一次，工地里丢了一捆钢筋，几个年轻的工人便将此事栽赃到我父亲的头上，非说是他偷去卖了。最后争吵起来以至于在一个角落里大打出手。戏剧般的，我母亲刚好经过，她便随地拾起一根钢管，也打了进去，打得那帮人抱头鼠窜。后来我母亲同在工地的叔叔找到了那帮人，赔了钱，这件事便这么了了。我母亲就这样救了我父亲，从那时开始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我母亲的性格过于刚硬，以至于我父亲患了二十多年的“妻管严”。我也曾一度反感过她，因为她的蛮横和专断。我感觉她刚硬的性格充斥在屋子的空气里，挤压着我的生存空间，以至于将我的性格压塑得内敛含蓄。她又是个摩羯座，不懂浪漫，不解风情，只知道拼命地工作。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她从未收到过一枝玫瑰。我替她惋惜，我甚至觉得这多多少少也与父亲有关。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了她二十多年前的日记本，里面有一张算命的记录，记录上有两句话深深地抽动了我的心。其中一句是“你对爱情的认识并不明确，只会执着于自己的想法，明明知道这是一条臭水沟，你还是会往里跳”。另一句是“你年轻时要吃很多苦，到老了才能体会到幸福”。我觉得这两句话说得太准了。

中国人结婚都讲究个门当户对，就算不讲究这些，谁会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子呢？我父母成了例外，代价是将我姥爷气得吐了血。我父亲来自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母亲来自乡镇。我父亲字还没认够一箩筐就辍了学，母亲则念到了初中毕业。我母亲曾经也是一个优雅的人，学习成绩优秀，文笔也很好，曾经在全校的作文大赛上获得过二等奖。按理说这样的两个人一生都不会有交集，但是生活往往比书更奇妙。

结婚后，果然如那些过来人所说，她的日子过得异常艰苦，家徒四壁，神仙也会犯愁。但是我母亲没有在意这些，“人穷志不穷”是她的座右铭。她冷静地调整着人生规划，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她刚刚登上的破旧的小船。她开始每晚教父亲学写字，学算账。她让我父亲放弃种田这窝囊的梦想，让他去学一门手艺。之后她又收拾了我们村小学这个烂摊子，并用了六年的时间撑起了这所学校，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遇见她时叫她一声“老师”。从当初的一无所有到现在的小幸福，她用壮烈的奋斗代替了优雅的生活，她是无惧风雨的坚强的女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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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中间也遇到过大风浪，差点儿将这艘努力航行的小船给打翻。

我九岁那年，父亲不小心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伤得很重，那时我母亲怀上我的弟弟已经两个月了。在医院里待了几个月，我父亲被抬回家修复，而母亲还得挺着大肚子照顾他。好在在我弟弟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父亲康复得差不多了，我一直认为这是母亲的功劳。小家伙前世可能是个讨债鬼，不仅提前一个月来到世上，还差点儿要了我母亲的命，他使我母亲病了两个多月。好在我母亲的命和她的性格一样刚硬，这些困难她都挺了过来。

我曾背着我父亲问我母亲一个问题“你说你为什么当时不找个条件更好的呢？”我母亲佯装着揍我：“什么屁话！我走了能有你吗？”然后又笑了，慢慢地说：“我不走是因为在有你之前我爱你爸，有你之后我爱你，有了你弟之后我就觉得我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我查过栀子花的花语，它代表着“坚强，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我认为这说的就是我的母亲。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她始终坚持着、凝聚着、守候着这个家庭，为家庭默默地贡献自己的力量。而如今，五月将至，栀子花又将芳满人间，我身在外地，只能叮嘱弟弟好好照顾母亲的栀子花了。我只能许下一个愿望，将来为她种上一丛栀子花。我也会继续奋斗，让她的幸福提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