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老先生在《人间草木》里写到栀子花时说: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妈的管得着吗!”
儿时故乡的小村子,家家院子中都有一颗栀子花,乡下人喜欢的就是那种“掸都掸不开”,“痛痛快快”的香,我们叫“碰鼻子香”。
栀子花开的时节,村子里、田野里到处都是栀子花的香气,田间的流水里时不时就会飘过一朵。村里从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到七八岁的小女孩,几乎个个都会在发辫上插一朵,连平时最邋遢的老婆子,也会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配上一朵栀子花。玫瑰、月季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小媳妇的专利,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只能出现在她们身上。如果有哪个不知深浅的女人不顾自己的年龄、长相、身姿,插了一朵在头上,是要被人捂着嘴、斜着眼议论的。且在来年、再来年玫瑰开花时,还要被谈论到。可栀子花不一样,不仅是邋遢的老婆子,爷们同样也可以别一支在衣襟或耳朵上。栀子花以香悦人,加上它洁净的色彩,端雅的花姿,是寡妇都可以戴的花。
年老的爷们通常别在衣襟上,就为了那时时伴着的碰鼻子香气。而中年男人,不是个个都可以戴的,否则就像不自量力的女人戴玫瑰,也要被人斜眼谈论的。敢戴栀子花的中年男人,一定是夹在耳朵上的,且不是夹烟似的夹,而是要戏曲里打虎的武松武二郎耳边带着大红花似的夹,要威武,又要俏皮;要爽朗,又要风流;同时还要坦荡。当有麻辣俏丽的小媳妇走过时——当然一定得是异姓家族的,一场机智、幽默、风趣的对话就上演了。周围割麦、插秧的都趁这个时候停下手里的动作,直一直弯了一上午或一下午的腰,趁空插上两句。这是土地和劳动滋养出的艺术,蕴含着任何文字都描述不出的智慧。有老成、持重的大爷或婶子适时笑着对那男人骂两句,大家就又回到手中的活计上,忙碌起来。不过那身上的乏、累已解了一半。
身上、头上的花在忙碌时,不注意,掉下来,落在田里、水渠中,顺流而下。花,掉了就掉了,没有人在意,下一日出来又是一朵。
唐代诗人王建,在《雨过山村》中写到: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
其中“闲看中庭栀子花”一句,有人说应是“闲着中庭栀子花”。我不知道诗人写的是哪里的乡村,在我儿时的故乡,绝不会有人在这个时节有闲暇去欣赏中庭的栀子花。我相信一定是“闲着中庭栀子花”,“看”字是后人对“着”字的误写。
栀子花开时,是一年最忙的季节。先是油菜籽熟了要抢收,前一天看油菜籽荚还带着绿,第二天大太阳一晒就黄了。这时就要赶紧收割了,否则,等到下一日,又是一个大太阳天,部分熟过的菜籽荚炸裂,菜籽落到了田里,就白白的失了收成。收割后,油菜田要赶紧灌水、翻耕整理好插秧,秧苗晚插一天,秋天的收成可能就会少一成。紧接着是割麦、麦茬田里也要插秧。有时收油菜和收麦可能就错开两三天,农田里一年主要的活计都赶在这前后半个月里。乡下人不会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乡下人说“旱插,早活;快长,快大”。这时候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收割了的油菜,麦子要趁着晴天赶紧收到村头稻场里,好好地垛起来,等到插罢秧了再打。散放着,或垛得不好,赶上连天阴雨就会发芽、霉烂。可雨水少了,田里灌不上水,又插不了秧,等到秧苗在育秧田里起节了,秋季的收成就毁了一大半。每一年的这个时节,我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子们和时间斗,和老天爷斗。
父亲在养路队工作,干农活的时间有限,同宗的大伯家,大伯母人有点痴痴傻傻,不太会做农活,所以两家搭伙。母亲带着大伯家的三个儿女和我大姐主要负责收割油菜、麦子、插秧,大伯主要负责收割后、插秧前田地的灌水、翻耕。两家,十多个人的农活,只有母亲和大伯两个主要劳动力。油菜还好,通常不多,收割都能赶在正当时。可麦子再怎么赶,都会有熟过了的。熟过了的麦子只能赶在早上,露水还没下去时收割。两家里都有三个正能吃饭的孩子,一年里家里经济的主要来源也指望着粮食,粮食一粒都不能浪费。
母亲和大姐早起出门时,院子里的栀子花通常还是刚刚露出白边的花苞,肥绿的叶片上挂着露珠。我一般会在花苞半开时起床,帮着外婆做早饭。那时乡下学校都有十天麦假,家里洗碗、做饭、洗衣服、喂猪这些活都要人做,没有老人的就只能是小孩子做。农忙季节,早上的一顿饭很重要,一天的大半时日都靠着这顿饭,中午饭往往在下午两三点时吃,小孩子送到地头,田里干活的人三口两口解决了。
割完这天必须要割的麦子后,母亲才会带着大伯家的三个孩子和我大姐回来吃早饭。这时早上露出白边的花苞已全部开放。母亲回到家里会先到花池子前,拿起池子一角常年放置的剪子,把那些盛开的花剪下来,摆放在妹妹早准备好了的养花盆里,然后才洗手吃饭。吃过饭后出门前,母亲从养花的盆里挑一朵,插在衣服的第二个扣眼里。母亲常年留着齐耳短发,整齐地掖在耳后,没有任何饰品。
端午往往也赶在这个时节。再忙,家家户户都会包粽子,简单的糯米白粽,已是美味,最多,在粽尖上放颗红枣。晚上包好,早起就可以煮了当早饭吃。糯米产量低,一般家庭都不会多种,稍宽裕的家庭会种多点,这时候就可以多包几个粽子。煮了后,用井里打上来的水浸着,放在那,每天换一次水,可以吃上几天。贪吃的孩子,这几天就有口福了,半上午,半下午都可以捞起一个,剥了粽叶,三口两口吞下去,肚子里的空地就被填上了。煮好的粽子,先要敬给老天爷。不同于过年祭祖供奉,这时的供奉是在屋外院子里。刚煮好剥去粽叶的粽子,带着竹叶的味道,有些甚至带着竹叶的绿意,摆放在供奉用的白瓷盘里,放在院子里摆好的小桌上。没有香和纸钱,就是一盘粽子。一般是家中主妇在桌前静坐一会,家里其他人依然各做各的事,只是不准到院子里转悠。三五分钟后,那盘粽子就可以端到饭桌上了。我们家的供奉稍有不同,每次母亲还会在旁边摆一碗栀子花。挑没破口的吃饭大碗,洗干净,放上清水,再摘几朵栀子花,沿碗口放好,摆满整只碗。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在栀子花初开时,身体就出现症状,但一直到收完稻,才去县里的医院检查。初始以为是胃病加重,先是忍着,后来去镇上的医院看,医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就一直当胃病治疗,吃药,各种各样的药,越来越多。那年的大年夜,母亲勉强起来在饭桌前坐了几分钟。第二年三月,栀子花树抽芽,长新枝时,母亲去世。按乡下人的年龄计算法,母亲去世时36岁,那时,父亲42岁,大姐19岁,我15岁,妹妹11岁。
老舍先生说: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大姐在外婆的指导下慢慢接管家中的很多事情。可在种花上,到底不如母亲。三年后外婆去世,院子里的花越来越少。邻居嫂子把院中的两棵玫瑰移走后,花池子里就只剩下那棵栀子花和几丛歪歪倒倒的菊花。我不记得它们后来怎么样了;我不记得,在那之后我是否又见过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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