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直接分裂成为两大族群——无神论者与有神论者,信仰宗教的人与不信仰宗教的唯物主义者,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其实却生活在两个相互割裂的精神世界中,或者说,他们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不同维度上,很难进行思想上的有效沟通。
亚里士多德与阿奎那曾经论证上帝(神)的存在,这看似严密的论证对于无神论者没有任何说服力。无神论者质疑上帝的存在,除非上帝显灵,站在他面前,赏赐他一大堆珠宝,让他亲身感受到上帝处于物理时空中,体现为一个感性存在物,如同他头顶着蓝天,脚踩着大地,或手中拿着一个可供食用的苹果一样具体与真切。“存在,就是被感知”,唯如此,他才会相信上帝是真实存在的。
黑格尔指出,“存在”是最贫乏、最空疏的一个范畴。如果用“存在”来谓述“上帝”,简直是对上帝的亵渎。上帝是无限,是全知全能,且上帝是心中的“主”,无论说上帝存在,还是说上帝不存在,都是局限在感性的个体的有限性中,不足以认识上帝。手里拿着苹果,可以看见它,嗅它的气味,可以大口吞了以滋养身体,在常人看来,苹果的存在是真实不虚的。但这样的感性存在,恰恰是迁流不息的,经受不住时间的洗涤。以这种浅薄的感性的存在观念,来反驳基督徒心中永恒的上帝,可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基督徒相信,上帝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人类。而费尔巴哈等唯物主义者认为,上帝只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人类心中的潜藏的神圣观念向外投射,就异化成了彼岸世界的“上帝”。所以,费尔巴哈说,不是上帝创造了人类,恰恰相反,而是人类创造了上帝,上帝是人类自我意识的对象化。
费尔巴哈对于宗教的批判,对于人类宗教观念产生根源的揭示,看似深刻,其实肤浅,经不起推敲。费尔巴哈发起的批判,只适用于多神教,对于基督教等一神教并不适用。
犹太教、基督教为一神教,须注意,一神与多神,“一”与“多”,决不是数量上的区别,这个独一无二的“一”,不是作为数量单位的“一”,或者说,此“一”不是“多”中之“一”。如何领会这个“一”,非常关键,它牵涉到一神教教义的根本。
一神教总是反对偶像崇拜,以偶像崇拜为万恶之源。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神”,不在彼岸世界,不能对象化。基督教徒称上帝为“主”,正是直接对治偶像崇拜。因信称义,基督徒信上帝,这个“信”不是顶礼膜拜,而是孟子所谓“有诸己之谓信”。“义”源自上帝的启示,但“义”在内而不在外,犹如孟子批评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凡是对象化的,被外化为彼岸世界的“神”,即使按照其教义,这个最高神,有且只有一个,那么,这个唯一的“神”也是排斥诸神的“多”中之“一”,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只要“神”成为顶礼膜拜的“偶像”,伴随着主客之间的二元分裂,对象化的作为崇拜偶像的“神”的国度,也是有限的、分裂的。这是虚假的一神教,这个“一”乃“举一而废百也”,不是“吾道一以贯之”或“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之“一”。
造物主是昔在今在永在的全能者,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所以,祂就不能降临在物理时空中。假如造物主处于流变的时间中,就不会是永恒的;祂在此处,就不能同时在彼处,祂就是有限的客体,对于万物的爱就不能做到公平公正,一视同仁。
至高无上的造物主,既超越,又内在,祂高高在上,却又体物而不遗,所以,祂又不是万有的“元首”,这才是真正的“独一无二”,所谓“天德不可为首也”。反之,则是“亢龙有悔”,“独一无二”那种尊贵意义上的“独”,就沦为独夫民贼意义上的卑贱的“独”,所谓“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可以结合儒家经典所阐发的“慎独”功夫,来体会造物主之独一无二。
《大学》《中庸》均点出“慎独”,只是《大学》对于“慎独”功夫阐发得更完备:“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大学》把诚意功夫落在“慎独”上,“独”不能落在躯体这个层面解读为独居独处,而是心性之独知独觉。
人的躯体是有限的个体存在物,有时独居一室,有时与人共处。小人表里不一,一人独处时肆无忌惮,有人在场时表现得循规蹈矩,这就是内心不诚实,耍两面派。
如果君子只是以小人为参照来修身,小人这样,君子不这样,小人如此这般,君子这般如此,有个背景在,向外袭取了,功夫不是由自家心体上做起来——“毋自欺也”,如此做“慎独”功夫,用阳明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失却头脑,只是在躯壳上起念。
从心性上说“慎独”,向内自反的同时也向外扩充,独,看似独一无二,其实是与物无对,打通了内外人我之间的界限,与天地万物浑然为一体。阳明先生曰:“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初步体会到这个“独”,心性功夫才晓得头脑,才能由“下学”而实现“上达”;体会到这个“独”,才能超越个体的有限性,从而进入德性的世界;体会到这个“独”,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王”,但这不是独夫民贼心目中的那种卑贱意义上的“至高无上”或“唯我独尊”,而是悲天悯人,体万物而不遗,如阳明先生所言:“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佛教徒笃信因果报应,道教徒信仰玉皇大帝或太上老君能奖善罚恶,这样的信仰也会体现在世俗的生活中。或许这些信众真能做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但这样的信仰摆脱不了外在性,背离了精神生活的自主性与自觉性,他们无论在世俗世界如何精进修行,精神也不可能真正契入德性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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