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爷爷用驴车娶回家的。我见过那架驴车,比现在农村的地排车大不了多少,放在院子里的敞篷下,灰头土脸地埋在一堆杂物中。孩子们几次要把它拆了以作他用,都被奶奶拦下了。也许,那上面烙印着奶奶如花的年华以及爷爷和奶奶太多的前尘往事,让她如何能够舍得?!
是媒妁之言、长辈之命,让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青年男女,定下了亲事。迎娶那天,爷爷赶着一架破旧的驴车,上面铺着几把麦秸和一床旧褥子。唯一有点喜庆劲的,就是驴脑袋上系着一绺红布。驴和车都是生产队的,作为饲养员的爷爷算是“以权谋私”了一把。
奶奶大哭着不肯上车。尽管那是个贫困得无以复加的年代,可少女的心中怎会没有美好的憧憬——她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结婚的场景,却绝想不到竟是如此的不堪。接亲的爷爷的嫂子、送亲的奶奶的嫂子,一路上没话找话,变着法地逗奶奶开心,可奶奶始终抽泣着没有吭一声。
爷爷的父母去世得早,兄弟姐妹又都成家单过,爷爷穷得家徒四壁。新媳妇做第一顿饭,拿碗去面缸里盛面,发现里面只有小半碗面,连搅锅疙瘩汤都不够。一瞬间,奶奶眼里的一汪泪缤纷如珠儿般坠落。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日子,总得过下去。
很快,爷爷和奶奶有了孩子,一个接一个。四个小人儿,一字排开,四张小嘴,朝着奶奶要食吃。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地里面的收成不知怎地总不景气。爷爷说,我出外找生路吧。哪里找?去山西、去东北,那旮旯有很多的矿山,最缺的就是矿工。爷爷去了山西,东漂西泊,历尽艰险,只为了养活孩子们。
一个家,就全靠奶奶支撑了。起早贪黑下地挣工分,不分昼夜照顾着几个孩子,那艰辛无以言表。奶奶挂念爷爷,一听到山西哪家矿上又死了人,那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人疯了似地往外跑。可是往哪里跑呢?她也不知道——只因为“山西”里面有个“西”字,她便只管沿着路往西跑,每次都是寻死觅活地被拦回来。有一次,奶奶又往西跑,刚出村口竟遇上了回来的爷爷。爷爷骂:“你个傻娘们,闹腾啥哩?”奶奶哭叫一声瘫软在地:“你咋没死了呀,你还知道回来啊……”
寻常日子,聚少离多,心里面有牵挂。可见了面,却没有过多的温情。都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的人,都是急性子,这一个的心思总不被另一个理解,所以磕磕绊绊多,三句话不投机就吵得鸡飞狗跳。奶奶一气之下,曾领着最小的闺女玩离家出走的把戏。可走出家门不过几十米,就后悔了,站着抹了两把泪,又回了家。爷爷的气也还没消呢,却在吃饭的时候,第一次为奶奶盛了饭拿了筷子。这日子,便又过了下来。
不知不觉,儿女们都大了。不知不觉,爷爷和奶奶都已银丝满头。五十年的婚姻,半辈子的苦难恩怨,都复归平静。现在,爷爷和奶奶两个人,好像是谁也离不开谁了。一个才出门去转悠呢,另一个就满院子里找。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一般是爷爷走在前面,奶奶在后面跟着。阳光静静地洒落在他们身上,满满铺开的都是温暖和爱意。
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坐着说,走着说,甚至在饭桌上还在说。说的无非是街坊邻居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他们就是说得津津有味。一次,说话之间,爷爷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奶奶碗里。奶奶先是一愣,继而嗔道:“干啥亏心事啦?为啥要卖好?”但筷子却早已把那菜夹起,送到嘴里。嘴边的皱纹,立即水波一样地荡漾开来,波波都是幸福的涟漪。
下午阳光温柔的时候,他们会坐在院子里看天,一看就是老半天。天有什么可看的呢?这让我奇怪。有一回我无意间听到他们说话——奶奶轻声说:“起风了。”爷爷立即应道:“是啊,起风了。”奶奶指指一个方向接着说:“你听,那风吹的。”我循着奶奶所指的方向看,并没有看到起风的迹象。但爷爷却接了奶奶的话,说:“是啊,那风吹的。”俩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意,侧着耳朵,很认真地倾听风吹。
我惊讶地发现,真的有风掠过,是轻而又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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