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

蝇

一

陈十六与陈家湾的人几乎没什么交流，住在巷子的最里面。房子有许多个年头，听说是陈十六的太爷爷留下的。陈十六自然排行十六，他有七个姐姐，八个哥哥，不过只活下来一个六哥，别的全都没能成活。生下陈十六后，陈十六的妈已经四十二岁了。陈大方也死了心，他这辈子是享受不了多子多孙的福气了。

陈老六从不与陈十六来往，因为陈十六生下就是个怪胎。背后两肋长着两根短短的翅膀，一指长，透明得能看到血脉。每个瞳孔里有三个眼珠子，天生重瞳的人注定富贵，但一只眼长了三只眼珠子，那就是怪胎。

陈大方想把他扔掉，但被陈十六的妈给拦下了，再丑再怪，也是儿子。别人家的孩子吃好穿好白白胖胖，但陈十六自小又黑又瘦，像块烂肉，身上也有烂肉的腐臭，容易招苍蝇。陈大方在陈十六出生三个月后就跟他妈离了婚，就算他能忍受陈十六是个怪胎，要遭人白眼，可苍蝇整天围着陈十六，这没人忍得了。陈十六的妈忍了六个月，最终也撑不下去了。

尽管陈大方没钱，但还是毅然决然搬走了，把老宅留给陈十六，算是他最后的仁慈。他搬到了小城的最南边，离陈十六最远的地方，想要远远甩开陈十六。

陈老六也没争这老房子。这老房也没啥可要的，年头太久，像个老人奄奄一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塌。再者陈老六也不是好争的人，老实得像块疙瘩。

二

陈十六被扔在老房里，六个月大，陈十六的妈每天给他送点吃的，让陈十六苟延残喘。

上天给了陈十六奇怪的身体，却并没有给他神奇的能力。陈十六较一般人更虚弱，六个眼珠子的眼睛，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背后那两个巴掌大的透明小翅膀，就像两个瘤，平常没什么感觉，但只要陈十六生气，翅膀就会变红，血红。

陈十六的妈在他六岁那年，被一场病夺走了。自那之后，就没人给他送吃的了。陈大方恨不得他早些死，这样就能少受些白眼。

陈十六也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从他记事起，每天他妈妈给他送吃的，都叮嘱他，不要出去。陈十六一直很听话，一直待在老宅里。好几年下来，他能数得清墙壁上到底有多少纹路、窗口的老槐树在春天发了几多芽秋天落了多少叶。但终归小孩心性，陈十六偷偷跑出去，发现自己和别的小孩不同，他开心地跑过去，别的小孩却拿石头砸他，骂他怪胎。傍晚他妈妈来送饭时，陈十六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妈，我为什么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陈十六的妈摸了一下陈十六的脸，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自那之后，陈十六就再也不出去了。他从门里窗里看着外边的一切，想出去看看，却不敢，他知道自己是个怪物，别人不喜欢。

陈十六饿了三天后，浑身发烫，没有半点力气，也就是那天，陈十六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那么讨厌自己的人也没了。陈十六的妈尽管也没那么爱陈十六，但毕竟尽到了一个母亲的些许职责。

陈十六不得不离开屋子，在别人厌恶怜悯惊奇的目光中苟延残喘。

三

陈十六找了份工作，小城马戏团的团长胡胖子愿意接纳陈十六。马戏团里最不缺的便是怪胎，侏儒。少胳膊少腿的常见，但像陈十六这般的，还是少见，陈十六在这里扮小丑。马戏团打出的旗号叫苍蝇人，陈十六不光要扮小丑逗人笑，还要在大庭广众下展示自己背后的那两个小小的透明的翅膀。好在是小丑的脸，没人看得清陈十六的脸，也不会有人在意陈十六是如何感受。来了陈十六之后，马戏团的生意竟出乎意料得好，有段时间，连小城里老牌戏班子荣昌西苑的风头都压了下去。

马戏团的收入只够陈十六糊口，团长胡胖子总在陈十六面前做一份恩人的姿态，陈十六也从来没提过涨薪的事，有口吃的，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极为难得了。

陈大方临死的时候，终于又记起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人就是这样，临死时，会显得比之前要心软和善一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这是陈十六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爹。陈大方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他看着自己最小最怪的儿子，看着他眼睛里的多个瞳孔，心底突然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陈大方将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分了一点给陈十六，钱不多，陈大方一辈子也没攒下多少钱，但代表着这个临终老人的忏悔。这么多年下来，陈十六早已没什么怨恨了。他沉默看着陈大方咽下最后一口气，心中突也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宿命感。

陈老六与陈十六没说过几句话，但毕竟还存着一丝血脉联系。陈大方死的时候，陈老六不过三十多岁，但看起来，比床上咽气的陈大方年轻不了多少。

他没有质疑陈大方的决定，似乎心底也对这个怪胎弟弟存在一丝歉意。

四

巷子里的一切都在缓慢变化着，只是陈十六没什么感觉。他机械在马戏团扮着小丑苍蝇人，努力逗人笑，但除在马戏团那小小的舞台上，他说不了几句话，也不会笑。左邻右舍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无外乎有人生，有人死。

陈十六也忘了自己到底多大，只觉得那间老房越来越破，下雨的时候，漏水越来越多了。

不过，生活在一个平静的早晨突然有了变化，与陈十六很多年没有往来的六哥陈老六突然又找上门，陈十六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巷子要拆迁了。

上门头巷处在小城的偏南，并不是中心地带，但根据市委最新的发展规划，小城要向南发展，上门头巷这一带，一下热了起来，地皮水涨船高。

陈十六对自己的亲人也没什么怨恨，自己既然是个怪胎，那就要接受怪胎的命运。陈老六破天荒提个水果篮子来看他，让他受宠若惊。自陈大方去世后，两人从没联系过。

陈十六本就不喜说话，但陈老六似乎比他还要口拙，黝黑脸庞憋红，半天方才支支吾吾说了缘由。

“十六，你也知道，六哥过得不好，一大家八口，挤个二十平的小房子，现在你这边要拆迁了，你看，你看……”陈老六嗫嚅说不下去。

“要拆迁了？”陈十六有些恍惚，他愣怔一下。“六哥，这，这里，不能拆。”他虽然结巴，语气却不容拒绝。

陈老六急了。“十六，拆了能分房子，还有钱呢，你，你可要想清楚。就算你不为六哥考虑，也为自己考虑考虑不是。”

陈十六沉默着不说话，他从不与人争辩，就是不说话。

陈老六说了老半天，一跺脚走了。

拆迁办副主任刘主任亲自来找陈十六，商量拆迁事宜。陈十六也不说话，任凭刘主任磨破了嘴皮子，陈十六只是摇头。

“拆迁后会给钱给房子，要比这破房子好多了。”

“你看这房子，一下雨，外面大雨，里面小雨，有啥好的？”

“一条巷子就你一家不同意，导致工作开展不下去，你这是耽搁市里的发展大业！”

陈十六就是不说话。

刘主任气得摔门而去：“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

陈十六也不是不想住大房子，只是他怕小青回来，找不到老房子，找不到他，那就没办法还书了。

五

陈十六本是没机会识字的，但在小青帮助下，学了千字文，能认得几个字。当时陈十六还小，整天在老宅里，小青比陈十六大不了几岁，她不怕陈十六有六个眼珠子，教陈十六认字。

小青当时是个胖乎乎的丫头，陈十六记得很清楚，这么多年来，清晰依旧。她正是换牙的年纪，缺了大门牙，还喜欢笑。小青父母出车祸死了，肇事的司机跑了，没有消息，也没赔偿，她跟奶奶生活。她只上到小学，但平时刻苦，认得不少字。巷子里的其他孩子都欺负小青，喊她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小青跟他们打架，打不过，总受那些孩子欺负。小青跟陈十六处得来，尽管陈十六怪，但人好，不欺负她。

小青奶奶去世后，小青被人领养了，临走给陈十六送来不少图画书，说暂时借给他看，等她下次回来，要检查陈十六看得怎么样了，只是小青再也没回来过，陈十六一直在等。

几本书陈十六几乎翻烂了，最喜欢的是图画版的卡夫卡的变形记。里面的人变成了甲虫，跟他很像，也不像，因为他生来就是像苍蝇，被当成怪物，并对此似乎是习以为常了吧，他抱怨过嘛，陈十六自己也不记得了。

六

陈十六死得也悄无声息，若不是那群苍蝇的话，恐怕没人发现。有人发现一大群苍蝇在陈十六老屋顶盘旋，吓得报了警，警察来，才在屋里发现了陈十六的尸体，烂的不成样子了。

抓捕陈老六时，这个向来老实沉默的男人没有任何反抗就认了罪，一切水到渠成。

案子破了，有人说，这是苍蝇立下的功劳，还有人说，陈十六或许就是苍蝇转世，有翅膀，还有许多眼珠子，这些都是证据。也有人说，想不到老实的陈老六竟也如此心狠。还有人说，陈老六的背后是有人指使的，给了陈老六一大笔钱，才让陈老六做这丧尽天良的事的。没看陈老六死后，他那瘸子媳妇突然买了金项链金手镯嘛，钱哪来的？小城里的人津津有味议论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