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孔荀列传（四）
孔融之死
当时，曹操攻克邺城后屠城，袁氏家的妇女大多被霸占，曹操的儿子曹丕娶了袁熙的妻子甄氏。孔融写书信给曹操，说是“武王伐纣后，把妲己赏赐给周公”。
曹操开始没有明白其中意思，就询问孔融这话出自什么经典。孔融回答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当然是这个样子。”后来曹操征讨乌桓，孔融子又嘲讽说：“大军远征，海外十分萧条。在当初，肃慎族不向中原王室贡献楛木箭矢，丁零族盗取苏武的牛羊，丞相现在可以一并处理这些事情了。”
这时，国家连年饥馑，曹操上表制止酿酒，孔融频繁上书力争，其中大多为侮慢言辞。孔融逐步看清曹操的奸雄嘴脸，他对曹操在朝中为所欲为不能忍受，所以经常发表偏激过头的议论，多次违背曹操的意思。他曾经奏报，应当实行古代王畿制度，京师千里之内的范围，不再分封各诸侯。
曹操看到孔融的言论影响日益广泛，心中也很忌惮他。但是孔融的名声重于天下，所以曹操在表面上容忍，心中却怨恨孔融，怕孔融妨碍了自己的大业。山阳郡人郗虑非常善于察颜观色，就借用小的过失奏报免掉孔融的官职。曹操看到这些小过失明显出于仇怨，就故意写信告诫吓唬孔融说：
“大概听说过在唐尧虞舜之际，有克己让位之臣，所以麒麟和凤凰来仪，民间歌颂声四起。后世人虽然德行浇薄，仍然有杀身为君、破家为国的壮举。到了世道衰落后，人们之间睚眦之怨必报，一餐之惠必酬，却仍然有心念国家的士人。像是晁错舍身为国，却被袁盎进谗言遭到杀害；屈原悲悼楚怀王，却遭到子椒、子兰诋毁招致流放；彭宠叛乱起自朱浮恶语中伤；邓禹威望受损，在于宗歆和冯愔相互争斗。由此来看，喜怒爱怨，祸福所由，都不能不慎重对待啊！在当初，廉颇、蔺相只是小国之臣，却能克己奉公，相忍为国；寇恂和贾复是乱世英豪，依然能屈身侍君，显示谦让之德；光武皇帝不忌恨哥哥刘伯升被杀之仇；齐桓公赦免管仲射钩之恨。那些胸怀大志谋大事者，怎么能斤斤计较纤细小过呢！在当初，听说你和鸿豫两位先生都有执法公平的美誉，即使有小的过节，也应当重修旧好。怨毒越积越深，只能是相互伤害，让闻者惨痛在心，我在夜间想起这些事情，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此前，国都被迫东迁，你感叹鸿豫名实相符，经学贯通，他师从于郑玄，熟悉司马兵法，鸿豫也赞颂你学识渊博，博闻强记。现在，为什么又和当初言行背道而驰呢？孤与孔融先生并非旧友，和鸿豫也没有私恩，但是孤真心希望成人之美，不愿意看到你们两人相互伤害。因此孤认为，还是要多想想对方的好处。孤深知，你们两位先生之间发生摩擦，完全是小人在其中挑唆导致。孤作为人臣，进不能使海内接受教化，退不能建立仁德，和睦士人。但是，孤训练战士，杀身为国，惩治那些浮华不实之徒，还是有些手段的。”
孔融回复说：
“承蒙丞相惠书赐教，告诉臣考虑问题的不妥之处。孔融我和鸿豫的家乡相距不远，可以称得上比邻而居，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孔融我曾经称赞他大德至美，想要用宽厚之心相待。但是，臣以忠信为国，不敢让他掩饰臣的过失，臣即使有罪，也不愿牵连到鸿豫先生。此前，臣遭受贬黜，也能欣然接受。在当初，赵宣子极力举荐韩厥，不久赵宣子的车夫因犯罪被韩厥诛杀，赵宣子并不因此愤怒，反而更加厚韩厥。更何况，臣未曾有赵宣子那样的威望与功德，怎么敢对执法官员抱有怨恨之心呢！臣的忠诚比不上三闾大夫屈原，臣的智力也比不上铮臣晁错，但臣既然已经窃据尊位，就有了尸位素食的嫌疑，以能够免罪而殊感庆幸。但是，臣的言论早已经远播海内，因此臣深感忧虑。朱浮、彭宠、寇恂、贾复，他们都是当世英豪，虽然彼此之间因好恶不同而结怨，却能够忠心为国家分担忧患。至于那些卑微之人，就像是昆虫之间相互厮咬，只会自取灭亡，臣绝不敢做这种蠢事。想当年，晋国国君赞赏大臣们为大事争执。师旷却认为，与其相互争执，不如在德义上相互竞争。臣性情舒缓，为人散漫，不敢与人无故争执高低，即使蒙受胯下之辱、榆次之恨，臣也会反躬自省，不会认为这是受到贬损。臣只能看作不当心被蚊虻叮咬了一口。卫国贤士子产说过，人心不同就像是千人千面，有些人矜夸权势，以取胜为荣，不会认为宋国人接待四海宾客，大炉售酒，只是为了不让醇酒变酸罢了。至于宋国人屈谷，他用大葫芦作为比喻，说其虽大且硬，却并没有实际内涵，只能作为无用之物。其他事情，谨奉指教，不敢稍有差池。郗虑是臣此前熟悉的官属，也正是我举荐了他，就像是赵衰提拔了郄縠（音hú，胡），卫国大夫公叔从不轻视自己提拔的家臣僎一样，臣对此感同身受。臣已经明白，丞相同样爱护臣和郗虑，对臣的教诲都是发自内心。臣不会因为私怨而置若罔闻，自绝于贤臣之列的！更何况郗虑是臣的旧友呢。在此，臣袒露腹心，希望和郗虑重修旧好。对丞相的苦言相劝，臣终生记诵在心中。”
一年多后，孔融被封为太中大夫。孔融为人宽容没有禁忌，喜欢结交士人，尤其喜欢劝勉后生。他在退居闲职后，家中仍然宾客盈门。他经常感叹说：“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我能有什么可忧虑的啊！”孔融平时和蔡邕交好，在蔡邕去世后，他手下有名虎贲军士长得非常像蔡邕。孔融每次在酒酣耳热时，经常让这名军士和自己同坐，然后说道：“你虽然没有蔡蔡的贤德，却有蔡伯喈那样的相貌。”
孔融听说别人的善行后，如果有超过自己的方面，或者言语有出彩的地方，肯定当面褒奖。孔融当面直指别人的短处，在背后只称赞别人的长处，在推荐贤达士人时，一定会说明这些人的优点。他对了解到的优点没有说出，认为是自己的过失，所以海内英俊全都信任佩服他。
曹操长期以来都对孔融忌恨，就和郗虑再次罗织孔融的罪名，他命令丞相军谋祭酒路粹奏报诬陷孔融说：
“少府孔融当年在北海时，看到王室不平静，就招聚集自己的部众，谋划不轨之事，他对外说道：‘我是大圣孔子的后人。祖上春秋时期在宋国，被宋国大夫华督杀害，其后裔来到鲁国，诞生下圣人孔子。享有天下的，为什么一定要是刘氏呢？’孔融曾经和孙权密谋，肆意诽谤朝廷。另外，孔融身为朝廷九卿，他不遵守朝廷礼仪，经常微服私行，冒犯宫廷禁忌。他曾经和无官职的士人祢衡私下交谈，言辞放肆，说什么：‘父亲生下儿子，有什么亲不亲的？其实不过是父亲泄欲的结果罢了。至于母亲，不也同样如此吗？无非是把婴儿寄存在肚子里，到时候不出来也不行啊！’孔融和祢衡相互吹捧，祢衡称赞孔融是‘仲尼不死’，孔融则称赞祢衡是‘颜回复生’。真可以算得上大逆不道，应该处以极刑。”
书信奏报后，孔融被逮捕入狱，随后被斩杀弃市。他享年五十六岁，他的妻子、儿女都被一起诛杀。
当时，孔融的男孩九岁，女孩七岁，因为年幼得以保全，寄养在别人家中。两个孩子正在下棋，听到孔融被收捕后没有惊慌逃跑。身边左右问：“你们的父亲被捕，你们却不逃跑，这是为什么呢？”两人回答说：“怎么会有鸟巢被毁，但巢中的卵却完好不破的道理呢！”
这时，主人有剩下的肉汤，男孩因为口渴喝下。女孩说道：“今天的灾祸，还能活几天啊？你怎么还能品尝出肉汁的味道呢？”哥哥哭着停下。
有人把这事告诉曹操，曹操命人把兄妹两人全部杀掉。在被收捕时，妹妹对哥哥说：“如果死后有灵，能够再次见到父母，难道不是得遂心愿了吗！”两人延颈就刑，颜色不变，当时的人们无不为此哀伤。
当初，京兆人脂习字元升，他和孔融交好，经常告诫孔融不要太过刚直。在孔融被害后，许昌中没有人敢前去收敛。脂习前去抚摸着孔融的尸体说：“文举舍我而死，我还活着有什么用呢？”曹操听说后大怒，命人收捕脂习后想要杀掉，随后又赦免释放。
魏文帝曹丕非常喜欢孔融的文章，他经常赞叹说：“孔融能与扬雄，班固相比。”他招募天下存有孔融文章的，奉献后马上赏赐金、帛。孔融著述的诗、颂、碑文、论议、六言、策文、表、檄、教令、书记等等，共计二十五篇。曹丕认为脂习具备栾布一样的节操，追封他为中散大夫。
论曰：西汉谏议大夫郑昌说过：“山上有猛虎，百姓不敢上山砍柴。”孔父正言厉色立于朝堂，奸臣不敢有弒杀君主的邪念；晏婴为官一身正气，田氏不敢在齐国为非作歹。像孔融这样凛然正气，直言进谏，足以阻止曹操生前有篡位的野心。因此，取代汉室拥有天下，直至曹丕才完成了“禅位”，了，这已经是曹操去世后的事情。孔融的浩然壮举与义正词严，起了很大作用。但是，孔融性情太过刚直，宁折不弯，就只能舍生取义了！孔融的品行就像白璧无瑕，可以与琨玉、秋霜媲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黄其军
作于2023年5月3日（古历癸卯年三月十四）
文中照片来源于网络，对作者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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