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街口抽烟的女人

作者: e4b685b8fdc5 | 来源:发表于2018-01-09 06:03 被阅读82次

    1.站在街口抽烟的女人

    出了5号线 D口,不管是上午八点还是下午三点,那里总有一群男人在抽烟。他们不看旁边旋转的塔吊,漠然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只求安安静静抽完一支或两只烟,将剩下的部分扔在地面上。使劲踩在上面,再用脚尖垫住揉一揉,那架势雷同于奴隶主对他刚掳来的女人……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终于气息奄奄。

    Leo每天经过这群人中间,总有种闯入集中营的危险如芒刺在背。他们固然非常专注地抽着烟,一旦有人跨进这个圈子,氛围骤变,齐刷刷向他看去,用一种“把他给我吊起来,上烙铁!”的表情。所以,以后他必须绕着这堆人,可他又不想从A出口走,那太远了,得两个十字路口。这些人也真是的,站哪里不好,非得“好狗不挡道”呢!

    他们和Leo在同个办公楼片区……那里都装修得金碧辉煌,顶得上宫殿,抽个烟试试,烟头的火星还没有发亮,物业管理的人就找你谈话了。

    抽烟的地儿,也有,简直是一片重灾区,Leo从不抽烟,这是他三十岁以后引以为傲的习惯。有一天,他不小心捅开了吸烟室的门,男人们齐刷刷扫向他。

    来啊,抽烟。

    不,不好意思,是,走错了!

    男人嘛,抽烟嘛,嗯?

    话里话外,感觉不抽烟就有点娘们的意思……

    烟雾缭绕里经理的脸浮现出来,以为Leo只是推辞,不依不饶给了他一支,Leo也只能接着了,双手捧着圣旨似得。于是,他抽得气壮山河兮,眼泪汪汪。把五脏六腑都抽到了嗓眼,引起了公愤,他们早就陆陆续续走光了。

    只有Leo自己知道,气管炎不适合抽烟。自从十四岁得上这个病,苦就没少受……他早发誓,让他上刀山下油锅也行,但人生信条只有一个,从此不抽烟。座右铭是,抽烟非君子,再来点儿道德约束。

    不过他也明白,写字楼里的吸烟室简直和刑训逼供室有的一比。在里面抽烟,那真是得逼到什么份儿上?五十一楼,你总不能为了抽支烟下到一楼去吧,来回折腾的时间都够开场研讨会。那就只能身影一闪,躲进那个黑暗狭小的空间。仅容得三五人,但早已经挤满了,抽个烟都被压缩得像块柿饼。

    能够在没天没地的旷野里吸一根烟是他们的梦想了,眼下这梦近在咫尺,远在天边。那就是地铁口。

    多么匆忙的一天,都是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开始抛头露面。出来以后,人生都松弛了,被撑得鼓胀的心肺,终于可以自由呼吸,虽然明知空气也是充满PM2.5的,好歹含有一些来自绿树的二氧化碳。吸烟室的空气,敢想吗?那是专门给烟民用来闻的味道。烟民就活该受这个味儿吗?他们也抗议,抗议无效。谁叫你爱抽烟,总不可能专门给你整个顶楼的露天旷野,让你抽着烟,眼前有美女,头顶有浮云,耳旁有微风……想美了你。

    衣香鬓影的女人,西装革履的男人,颐指气使的经理,进了吸烟室,都是灰尘满面的珍藏品。在烟雾里互瞪彼此,都同类了,还那么高傲、矜持做什么?比起他们,Leo觉得自己是好人,只有好人才滴酒不沾,一口烟不抽。

    对于Leo,这种良民混迹恶徒群的感觉从1月2号那天早晨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真是一个奇特的日子,他要感谢自己不是自驾,否则大概永远没有机会看见她,Leo不想再匆匆而过,他欲走的身体和欲停的内心将脚步剪裁成一个个蜻蜓点水式的动作。那群人没人注意到Leo的这个停顿,从时间长线来算,那一瞬间并不算太长。不过出于往日习惯,再加上时间问题,他们眼里的他,基本属于一闪而过,如果再停留得久点,他们大概会用火眼晶晶看杀他。她并没有看见他,她眼里是车流和人龙。

    人群里多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属于女人的脸,毫无疑问,她看上去还年轻,却用一种成熟的姿势捏着她的烟。男人可以漠视男人,但对男人堆里的女人绝不会模糊,从没见过,她出现得突然,昨天她也没在这。或者昨天她是不是在,自己没留意?本来平日走路都像要征战去,没留意也不算什么正经问题。Leo回忆着,仍然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记忆的气球被他可了劲吹大,撑得透明,欲破在即,愣是没找着那个漏气的窟窿,不!她这么扎眼,不可能没注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第一次站在这里。

    女人同那群男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同男人们在一起,宛若黑棋队里的白棋子儿。

    停留在女人身上的眼睛,也仅仅几秒。而那印象却被针线一样丝丝织上了Leo的记忆之网。她仰着脸,着迷似得看着被高楼大厦覆盖住的蓝天。晨光挤过楼间,一片有棱有角的光线倾泻在女人脸上。是红色的唇,迎着明光闪耀,踩着高跟,又是那种Leo有点儿受不了的尖根儿。

    女人为什么总是要悬在这锥尖般的玩意儿上面,多危险呐!跟越高,他越是对主人感到同情。

    Leo摇着头,带着这么一份微薄的同情感,离开了那片高压地带。

    而这一天,也是另一个日子的开始,Leo奔三了!

    三十岁,这个年纪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人生才刚刚开始,似乎有尚多未知的辉煌在等待,但也说不定,万一就是一潭死水……

    不偏不倚,Leo撞在了三十岁这个枪口上,说是枪口,因着那天起床,对着镜子牙刷往猛捅时,突然想起,大势已去四个字!

    而这生日的感觉就是冷不丁寂静旷野里的一声枪,一个黑洞洞的枪眼,宣告了二十岁的死亡。这就是人到中年?仿佛谈不上,太遗憾了,竟然连一场舍身就义的恋爱都没有,人生如白纸在眼前,墨倒是准备好了,为何还不落笔?

    说人话就是,我Leo,竟然还没有媳妇呵!

    Leo开始准备请假,三十岁生日了!为啥不请假,留一天空白,席地而坐,神游天下,胡思乱想,想想这三十年自己干了啥,时间就窜一样,到了这个眼儿。

    经理没准。

    说有个策划方案,必须今天定下来,云云。

    Leo想想,都生日了!还做牛做马,这个公司待了三年,三年以来全勤奖“一个都不能少”,唉!其实他料到了这个结果。一个一年到头从不请假的人突然请了假,那得经理的内心多么强大才能承受得了。

    Leo,在那句“小李子,必须来啊,生日就晚上请你K歌!有新来的美女相陪……”挂掉了电话。哈,真想赖在镜子前不走,多看自己两眼,大半生过去了,这把年级,K歌?又不是未成年,美女又怎样,见过这么多美女,不还是浮云往事一场吗……

    真想关机,消失一天,公司的天会塌下来吗?Leo心有不甘,磨蹭到八点还在胡子上纠结。

    该留还是该去?

    没点什么在脸上,仿佛看不到岁月的痕迹,但有这一层玩意儿,又觉自己落拓有余,精干不足,当断则断!他“咔咔咔,呜呜呜”结果了那一堆乌合之众。

    Leo拎着棕色皮包,戴上手表,就这样出了门。无论如何,他对上班这件事的认真,从来不减,犹如女人对面膜的执着。

    Leo早餐的习惯是饭后喝杯奶茶,一般都是在公司的茶水间旁那个桌子上进行,茶水间的屋子一面临的是会展中心,好像是一个什么一年一度的展会,今年太忙,还没来得及关注。

    Leo看到哪里窗户边儿上立着一个人。

    女人。

    高跟鞋,锥尖儿般的。穿这么高的高跟鞋,个儿都快顶得上自己的身高!

    这不是那谁吗?

    女人回过头时,Leo身体一震。

    Leo觉得自己面部铁定是个抽搐的表情,惊讶所致,“这也忒巧了!”

    “HI,李先生,我——田绮”

    嗓门儿粗粗的,她,表情却是高傲的。

    “你好,你好。”Leo正纳闷儿,她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不该叫“赛姬雪”或者“李宛如”什么的吗?

    田绮伸出手,等待着。

    Leo傻了一会,手掌有点湿,应该用纸巾擦一下再去握,不过,这太不合时宜了。难道田绮不会多想吗?

    握吧!还能握出个爆米花儿来?

    田绮披着长发,眉眼里散发出一种俏皮的意味。虽然已经过了那种以貌取人的年纪,Leo还是不得不承认,田绮是真的美,总让人想多看一眼的那种美。

    唱歌时,Leo尽量少看田绮,经理就坐在田绮旁边,说是新来的人,要多照顾照顾。

    田绮看上去也不是酒量很大,没几杯已经面色发红。

    Leo越来越觉得这个生日过得没味,感情他们都是奔着田绮而来?

    要是给朋友之间,真会甩手而去,兜他们一盆水,让他们慢慢去体会他的愤怒。现在,也只能克制了。方经理这个人也是,什么都好,偏偏就好这口!Leo想起一句话,但凡在酒桌上把女人往穷途末路追的男人,最好莫与之为伍!

    分不清个脸色,田绮明是不想喝,他楞端着杯颠儿颠儿给别人塞。

    “方经理,来,敬您一个。”

    Leo只好主动出击了,身体挪了过去。

    他一如既往,用那种宏厚的嗓音。好像以前有人说过,Leo这声音,带有某种磁性。

    就当有这么回事吧。

    “Leo,寿星啊,多喝点,开心最重要。”Leo举杯示意,不料,方长空的脸又突然转向右边的田绮。

    “小李子可是我们公司的有为青年啊。”

    经理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指点江山的样子,还特意去拍了拍Leo的肩膀,说话对象还是田绮。Leo是真觉得恶心。“小李子”,被他这么一叫怎么就成了个不值一提的历史人物,倒不如直呼其名。

    好在,注意力这么一转,经理就把自己当成了灌酒对象,田绮趁机逃走了,到了另一边和一群女同事挤成一堆。

    田绮还是和一群男人站在一同,抽烟。

    “要吗?”田绮递给路过驻足的Leo。

    她的表情,有几分期待。Leo真不想辜负了这种期待,对于女人,小小的一个回绝,也许就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吸吧,又咳得大风来袭,人仰马翻的模样。

    Leo接住烟,又插在耳背。这虽然小气了点,但总比前两种好得多。

    呵呵,田绮笑了声,她的笑声像轻声哼曲儿。

    “我等你,咱们一起走吧。”Leo说。

    田绮看去有点意外。却还是说了句,你先走吧,我还需要一点时间。眼里带着一抹笑意,淡到几乎靠猜,因为她的酒窝凹进去了一点。

    Leo又有点儿犯难,走了吧,好像抛弃了什么似得,不走吧,又不可能陪着她站在这大街上。

    只好取下耳背的烟,点燃。

    田绮的手指修长,典型的钢琴指。一根明灭不定的烟,通身褐色,夹在她白皙的两指间,她的姿势,和电影里的女一有点像,专业,看上去却是漫不经心的。Leo从心惊到欣赏,只有田绮才能把吸烟的魅力展现得这般淋漓尽致。她是背靠玻璃墙的,玻璃是黑色,踩着银色高跟儿的双脚交叉立着,发丝在风中轻轻漫舞,越过她鼻翼。

    “看过《海上钢琴师》吗?”Leo问。

    “知道他最后为什么不肯下船吗?”

    “说来听听。”田绮望着Leo,带了一点轻描淡写的笑意。

    Leo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田绮谈这些,或者,这是目前唯一具有讨论意义的话题。这样一来,他和田绮的距离因为一个小小默契还是近了点。

    田绮那红硕的戒指闪亮着,她抓了一把头发,将它们齐齐扔向肩后,如同向幽深的井里探身扔一根绳子。

    她的脸洋溢着一种回忆往昔的表情。烟头斜斜对着高楼和天空,假如延伸它的长度,大概正好可以将挡住阳光的那栋证券大厦穿个洞。假如再延伸,大概会射透太阳,使它泄出万丈金光。

    烟头大概被举在耳鬓的高度,仍然是典型的食指和中指夹法。

    “那好,我先走了吧。”

    “待会儿见!”她左手朝Leo伸开摆了摆。

    Leo决定和香烟重修旧好。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痴。不过,一想起田绮,这种自我审视的清醒就被驱散了。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Leo左手揣在裤兜,右手捏着那根从耳朵背摘下来的烟,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着。

    是否告诉一下她,自己有支气管炎。不宜抽烟,如此言简意赅的事,为什么要圆规画圆,偏绕着周围白跑一圈呢?

    她一定会失望,看得出,她对烟很执迷,抽烟的样子,举手投足的专注和投入。这一切不都预示着:一个只会把烟头插耳背的男人和她站在一起聊天极为不协调吗?一个男人相约一个女子到他的酒庄品酒,她却呷了一口后挤着眼,吃了酸杏子一般,眉头一皱:"fuck"?这么苦。”好了,故事全剧终!即使有下文,难保他没有一丝鄙视。

    反过来,女人鄙视一个男人,对男人就是心头刺,肉中瘤了……他应该留一个正面的印象给她。

    Leo终于点燃了烟。徐徐举到面前,呷一口,但是如何像田绮那样,从口中吐出一串圈儿呢。白色的,迷雾丛林一样的圈。

    Leo,你能不能来点正经的事儿做。

    他听到镜子中的人说。

    “咳咳咳,咳,咳……”Leo从镜子面前蹲了下去,捂着脸,眼睛里有泪水,是给烟熏出来的。

    他又拿起烟,那是一根有点长度的烟,纤细,脆弱。假如从中间一折,就会暴露出华美的外表下包藏的烟叶碎屑。这种碎屑也有一种味道,说不准是什么味儿。连比喻都不好打。

    “咳咳,咳”

    Leo在烟雾缭绕里想着田绮。

    抽到第三根,他的练习和表演仍然一塌糊涂。

    Leo是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胜算,就不会出手。出手了,当然希望扯下琵琶女的面具。

    寂寞的女人应该抽支烟,烟盒上写着。他反复看了看烟盒,没发现其他蛛丝马迹,这只是一款设计简单的烟盒,logo也中规中矩,是一个英国少女的头像,锁骨上搁着一条项圈。Leo这才发现LS烟分男女,而他受田绮影响竟然买了女款的在抽!

    自惭形秽,Leo真想把嘴巴抽扁。

    有一个女孩子爱收集各种图案的烟盒,哈德门,红太阳,中华……她的房间墙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烟盒。那也算一种执着的爱,Leo没有这种习惯,很多东西都是边走边丢。连最爱的《线性思维》都没有保住,现在丢得只剩下自己这个形影相吊的人了。不知道田绮抽烟的姿势这样美,有没有收集烟盒的习惯呢?

    闪耀的灯光里,人们稀稀落落,但气氛仍然热闹。这就是Leo闲暇下来的生活,被分成碎片的时间,只够泡吧和散步了。他经常会成为最后离开co的那个人,把包搭在背上,调酒师会对他露出一个称得上温馨的微笑,接着转身继续摆放自己那些瓶瓶罐罐。

    难道来到云州这五六年,就只泡过形色各异的咖啡馆和酒吧吗?已经严重依赖上这种气氛,离开以后觉得人间被灌满清冷,他就是那种传说中宅到发霉的宅男了。

    好朋友夏令闻倒是说,Leo,你缺个女人。要再没有女人,你的人生可就,这样过了啊。

    过了就过了呗!Leo当时正在转动手中的汽水瓶,口是心非地答到。

    什么思想啊,一个男人,三十岁了,竟然没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你知道这叫什么嘛?这叫那谁,皇帝身边的红人儿——太……

    夏令闻刚好在那个字眼上悬崖勒马,又打响指要了一杯酒,他触到了Leo的眼神,又婉转地弹开了。

    没遇到啊,也不是你晓得那么清心寡欲。哪像你,桃花开满山,处处留香。

    这话蒙得过猪头,拿来蒙姓夏的,你丫,一年两年没遇到,十多年也没遇到?你是姜子牙还是白蛇啊?

    说真的,可能Leo在感情上,是有点萌芽太迟。也有几次,他犯了策略性错误。当然,最根本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遇到带爱情光环的女人。

    没有女人,一个独身男人的生活,大概是动物园的老虎。饥饿的肢体支撑着幽怨的眼神,从笼子左边走到右边,再从右边迈到左边。旅行吧,太累,出去一次,秋冬荒野里的蛇一样,必定要蜕皮,索性捂着被子睡觉,或者到书店去。晚上会突然醒来,上到天桥上看最后余留在街上的几个人和车辆,感叹他们的行色,联想数秒陌生人的人生故事。

    学习抽烟简直称得上是超越极限的行为了,大概是为了无聊的生活再填一个多余的空格吧,时间早就是布满空格的纸。

    这次终于鼓起勇气接田绮的烟。

    她竟然剪了头发,齐着下巴尖儿的位置。见鬼,丑陋的女人总是一成不变,而美丽的女人却总是千变万化。剪了短发的田绮更显年轻了些,她那长款的流苏耳饰也换成了一块鸽血红宝石,精干、矫健如梅花鹿。

    右手胳膊放在左手手掌上,烟停留在口角,手指和唇部离得近到快要融为一体,指甲油的色彩同口红属于同系列。

    偶尔用眼睛瞟一眼Leo,又缓缓收回去,一步三回头,像抽一根挂在枝丫上的风筝丝线。这种眼神一点点撩拨着Leo,这种女人,心头藏着掖着的都是自信,那个男人不是她的俘兵?

    表情冷漠又高傲,这就是她的本色吗?Leo陷于一种不可抗拒的沉默里。

    他便问,田绮,你喝酒不,或者果汁一类……

    呐,来杯橙汁吧。

    田绮的头发闪耀着金色光泽,透露出一种主人情绪大好的光华。Leo得承认,你有什么样的心情,便会有什么样的发型,什么样的表情和眼神。

    田绮吐出一个圈,环绕着跃过他们面前那片空气。

    田绮却又笑了,唇角一动,酒窝又浅浅地浮现出来,这时候,Leo觉得田绮属于不孤独毋宁死那一类型的主。

    “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可以说了吧?”她眯着眼,还是那种游丝般若有若无的神采。

    Leo想表现得大方点,没有震撼力,等于用没有弹力的线发射石子,射程以负数呈现。女人,驯服了是绵羊,脱了僵,就是烈马了。

    玫瑰吗?又没买。得有点什么才好开口吧。巧克力?还是LS吧。

    “想找个人聊聊天。”Leo一句话,酝酿得有点儿久,说出来却像开水里煮过的枯叶,有种寡淡尖硬味,越加衬托得他表里不一。

    她还是在哪里压烟头,顿了片刻。

    她说,Leo,你喜欢我?

    Leo听到这句话,逃也似地点了点头,速度和频率都快到可以用得上“迫不及待”这个词。又用手去摸索额头,几根头发掉在了桌子上。

    那又怎么样?你了解我吗。我喜欢的男人?

    才发现,自己是不知何时缩成了小写e,而田绮是一个大写H,她在前,他在后,He!

    蜡烛一点点燃烧着,烛泪堆积成山,蜜住了Leo的心。听得到还在跳动,逐渐微弱下去,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哈哈哈,瞧你……田绮却又仰着脖子笑起来。

    真想伸手去抓住那天鹅一样修长白皙的脖颈。

    Leo为自己的想法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说,你要抽烟吗?

    Leo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来LS,自顾自点上。这是他吐出的第一个烟圈,游艇出海一样滑出唇,在空中翻卷,要一口气吐一个完整的烟圈可真不容易。它像白衣翩翩的少女,在清冷的山间独舞。先是一团,舒展开是一个美丽的圆圈,孔雀开屏。四散而去时,田绮的脸被包围在其中。

    田绮的口里也开始悠悠地冒出那股游丝。她红色的唇,有种焰火正浓的燃烧感,那浓烈的视觉效果将Leo击溃,包围着,他真想趁她没有吐完,就这样吻上去。她的烟圈当然会更美!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初次上场的斗牛士,面对万众欢呼,处于极度兴奋和将近撕裂的恐惧中。Leo明明感到那头牛正朝自己飞奔而来,轰轰隆隆,尘土飞扬,人们拼了命叫好。他手里的红布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1个烟圈,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似乎,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成功,田绮还在摆弄自己的手指,等待捧场的是Leo。

    他为什么就不能,牵起她的手,在街头飞奔起来。为什么不能将她顺着腰身揽住。Leo,你就是个空想家!活该你单身。

    请她去看电影啊,爱情片,黑不隆冬的影院,男主和女主激战蛮荒时,猛一把抓紧她的手。慢悠悠也行,不过太慢显得酝酿得太久,快一点……

    你是个好演员!Leo朝夏令闻竖起拇指。

    我还没说完呢。Leo,唉!Leo,你去哪?

    Leo后悔找夏令闻出什么主意,他那有什么可靠的主意,还不是投机取巧。给田绮这样的人,一眼洞穿,那还不如什么都没说。

    “咳咳咳,咳”Leo感到嗓眼一阵乱虫蠕动的骚动。他咳嗽得满脸通红,肺腑之间是被灌了辣椒水汹涌翻腾,眼泪蓄满了眼眶,那里的刺激变成泪水涌出七窍,吸烟就是吸芥末!

    “Leo,你知道田绮是个什么女人吗?”

    “不要跑去瞎打听!”Leo有点儿恼火。

    “你从别人口中认识的人只是被那个人意识雕刻过的人,并不是她自己。”Leo大声对马琮和夏令闻说。

    不仅不想听到他们竟然跑去调查她,还跑来告诉自己他们调查到的结果。

    “Leo,你是不是已经进入状态了?”他两互看着。

    “你要是进入角色了,那也难怪,咱说啥你也不听,不过话还是得说不是?你不想多一个角度了解她?”

    “说吧说吧”,Leo有点儿烦,他知道他们要说出对田绮不好的话。

    “田绮,不会和你结婚的,这念头你得提前打消。”

    “现在还没走到这一步。”

    “开玩笑不,你我也不是小孩了吧,三十好几的男人了,不想着成家立业什么的?你还是独生子,没想过奉老,我就不信!”夏令闻赌咒发誓似的语气。

    “我是说,还没到谈婚论嫁这一步,镜花水月着呢!”

    “那我也得告诉你,人家可是天上月、鸟中凰,别到时候毛都没拔着一根。16岁到24,8年,12个男朋友,每一个都荡气回肠,为别人自杀两次,未遂……”

    夏令闻是不是个女人啊!哪有男人这么八卦党,Leo看着他嘴唇啄米般张合个不停。

    “你是不是做过变性手术?”他伏过去问夏令闻。

    夏令闻停止说话,看着Leo。

    “总之,一句话,我觉得她不是你的菜!不想眼睁睁看你跳火坑。”

    “是不是菜的,以后再说吧……”Leo开始抽出一根烟,用食指将烟盒弹出很远一截。

    他不喜欢夏令闻把田绮说成菜,他怎么这么俗,从前真是没发现,交友不慎。

    一支烟,一杯酒,烟丝儿穿破空气,气味渗透在这种看似寂静的环境,灯光是从左上角打下来,又轮到右一边去,Leo将一根烟抽得支离破碎,没有田绮在眼前,华丽的白色烟圈便没有必要了,如同一场没有观众的舞蹈。

    坐了片刻,竟然觉着有空虚感,那茫茫荒原里,直树立着一些指向天空的树叉,走进了才发现斑驳的树叉被筑空了,Leo只是那被蛀空的其中一颗。

    撑着身体走出Co的时候,夜里的冷风有点儿刺骨,他是一只烟,被抽完以后,扔在了街角。Leo是不在意夏令闻说的话,可是究竟是什么在挖掘他蕴藏多年的东西,那东西庞大如山,突然间便被什么夷为平地,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块了,毕竟所有人都低头在找。

    这以后,关于田绮的各种绯闻满天飞舞的雪花片一样铺天盖地袭来。

    “看她那卖相,倒也可以出个好价。”这是所有流言蜚语里面Leo最没法再继续忍受的一种。

    自从田绮来公司以后,经理请客的理由多了一打,渐渐就变成了其他女同事隐居其后,男同事们蠢蠢欲动。Leo明显感觉除了经理以外,其他男人都在向田绮发出进攻,而田绮显然是来者不拒。经理的手挂在她脖颈上,她竟然半推半就。女人最怕天生丽质难自弃。可Leo还是哽住了,鸡汤里的一块玻璃渣子哽住了他,捎带着把食道划出一道儿稀碎的口子。

    他过去拉起田绮的手,准备摔门出去。总有一天,火山积聚了能量,溶沿也得喷发出来才痛快啊。

    “可以放开了吧?”

    “你拉我干什么呢?大家玩得这么开心!”

    “你,你就喜欢被一群男人围着?不相信你就这点爱好了?”Leo说着话,手里攥紧了田绮的胳膊。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奇了怪了,我喜不喜欢,也不关你什么事儿嘛?!嗯?”田绮两条胳膊盘在胸前。

    丝带一般柔软的指头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她的脸,算不上太美,可是望了一眼,又想再看一眼,看了第二眼,还会忍不住会上前打声招呼。

    “你不要再喝酒抽烟,从今天起。”

    “哈哈哈……”Leo哪里想到田绮会笑起来,弯着腰,拿着粉红烟头的手指摁住腹部。

    “你想想,经理那样的男人,你看不出来他不正经?”

    “你在告诉我你很正经吗?你认为一个女人就该跟个正经的男人在一起发生点什么?”

    “田绮!你认真点行不行?”Leo急得要跳墙。

    田绮笑得岔了气,夸张的袖子煽动着Leo周围的空气。

    田绮扬长而去时,Leo真想追上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腰。

    田绮走远了甩着袖子和步伐,说,Leo,你今天喝醉了。要是你在清醒时候敢这样做,我就答应你做你女朋友。

    她走起路来,像片丝带儿,翻卷而去。

    Leo没有追上去,慢慢斜斜依着玻璃门。他清楚了,这块,正是地铁口的地方,第一次见到田绮也是在这里。

    其实,我没醉。他还说着这句话,却忍不住身体逐渐铺开到地面去了。

    月色,月色!楼宇都是美的,又冷又安静。

    Leo看到田绮进了经理的车,那是半年后的事儿了。田绮显得有些生硬。她对Leo没再眉开眼笑,十分冷漠,酷似脸上涂了霜色。真怀疑女人们有种粉底,打在脸上可以使自己看上去气色很差。

    她那艳丽的唇,没有了任何色泽。发白,有细薄的干皮卷了起来。她那长长的裙裤再也没有此起彼伏,暗藏轻灵的神韵。Leo说不上话,田绮仿佛单薄了一点。

    她裹紧了大衣,关上车门后,经理又绕着车头小跑了半圈,短小的身板使他迈开腿跑起来像只溜溜球。

    关了车门,田绮又推开,拉了拉留在门外的裙子。

    她们说,田绮是为经理堕了胎,经理必然要殷勤点儿,这都是今年第五个姑娘了,总得手下留情积点儿德吧?

    我看他,也没有啥情不情的,是个绵羊就扑了。

    别呀,把我们经理说得像个十恶不赦的男人,人家对女人可是极好的呢!

    Leo没心思再继续做事,手里抓着笔不停旋转,转笔这个动作又不是那么游刃有余,于是总掉到地板上去。终于有一遍,当他捡起来的时候,死命往桌子上一扣。

    这一拍简直要命,门外说话的几个人吓得断了气一样,天花板的灯因受震荡而左右轻晃,替老板种了一年多的发财树也被震断了经脉,树叶一时落了好几片。

    柳田绮,你活该!Leo咬牙切齿。

    可到下班时,Leo还是去了医院。田绮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病房里也没有其他人。Leo蹑手蹑脚到了那床位旁,将手里的水果和燕麦片一起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她睡着的样子,真像个在外面玩倦了的孩子。看到她,他的怒气莫名烟消云散了,他甚至有些内疚,田绮已经病了,他还有闲情逸致去怨她。

    Leo坐着便去翻病例,几个字突然炸到了他的眼球——“腹膜炎”。

    “钙化灶”,眼前一黑,电光火石的交叉感。

    “重度”

    一行又一行,Leo重复看了好几遍。才理清楚病例说了什么。

    “肺结核”

    刚开始只是多年以前,16岁就发现病的迹象,为什么没有医治,患者自述一行写着一连串看不懂的字符。

    再往下翻,就是抽烟引起腹膜炎加重,肺大面积钙化……

    田绮啊!田绮,你!Leo座位从座位上站起来,顿感心如蚁噬。

    它们倾巢出动,浩浩荡荡,遍布他全身的每个毛细血管,将铁丝网一样的管子插到肉囊里,可了劲儿吸,Leo被吸得头脑空空,思维断裂。

    天可怜见,她为什么还要吸烟,明知道自己已经病成这个样子。

    Leo简直要等不住田绮醒来。

    要是真没有求生欲望,何必每天描眉画唇,把自己打扮成春天的模样,要真没有求生欲望,又有那么多爱情战利品……

    Leo想到战利品这个词,心里旗帜似呼啦啦一阵响动,他也是战利品之一。

    田绮下午睡到晚饭才醒,Leo等了五个多小时,吊瓶依次换了三遍。吊瓶里的液体因不能受到阳光照射,只好将窗帘拉着。搓掉了一大把头发,Leo有点儿想抽烟,虽然最近也是抽了就咳个不停。

    田绮醒来以后,看到Leo,笑了笑,又闭上了眼。闭着眼伸开胳膊,说“真不想醒来!这一段时间总也睡不够。”那样子真像嗔怨睡眠不足的起床困难户,口气里丝毫没有病入膏肓的伤感气息,让人怀疑是误诊。

    她可以平静到这样波澜不惊,反倒让Leo有一丝丝失落。

    看着田绮,Leo涌了一腔要说的话,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口来。她只是需要休息,不要再打扰她。内心的声音不断制止他。

    握着田绮的手,看到她放在枕头下的烟盒,看来,她还在抽烟!

    2.站在街口抽烟的男人

    小雨蒙蒙的雾色天空下,鲜亮的楼宇变成了一排排等待买土豆的老妪。这是Leo换掉工作的第一年,Leo的气管炎加重了。

    医生警告过。

    他在医生面前对自己忏悔。完了回头还是掀开了打火机的盖子,悠然点上这只红色的烟。那一瞬间既是释怀,又是寂寞的开场白。

    吸进去的是一种思绪,吐出来的是汹涌,吞吐之间,走完了一条街,一个男人的三十岁。

    他就这样,风里雨里,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一根烟的使命,如同女人完成毛衣的最后一针,烟,眼看成了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

    无论如何,烟成了他最后一口贪婪。两根指头是一对,烟是它的杰作,弯曲或者笔直,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意味。假如没有这支完美的烟,要这两根指头又有什么用呢?

    田绮的指头那么修长,待蘸墨的毛笔一般,让人看了想入非非,指尖起落之间留下黑色花朵。谁应该握着她的手指,冥思的诗人抑或名品收藏家?只有他们懂她的美,那是两根天生用来拿烟的指头,它们修长而妖娆地压在她嘴唇上,又拿远,停留在她鬓发右上角,和眉山成45度锐角。

    弥留之际的田绮,那手指越来越瘦,直到一根烟对她而言都有了重量,她才对他讲了那个埋藏在落叶枫林里的秘密。

    田绮十六岁爱上的男人,他用那种抽烟姿势迷醉了田绮,她和他发生了剧情里的故事。

    他告诉她,一个女人一生的成功之一在于必须学会优雅地抽烟。从接烟到烟圈再到烟头被扔整个完整的过程,必须是环环相扣,相互映衬的。那时候的田绮和Leo30岁时遇到的田绮完全判若两人,她还只是一个留着蘑菇头,会因为某个人一句话笑翻的少女。

    叫零度的男人说,剪掉这个发型吧,或者留长点,别看起来像个小孩。

    他带她去酒吧,他抱起吉便弹起来。甩动的头发和身体都带着五彩斑斓的光色,栗色头发里面夹着一些蓝色和白色的头发,长靴不停踢向天空的方向,一如草原奔腾的野马。

    他喜欢动不动就将眼睛发亮的田绮拉入舞池,然后让天花板和灯光在他们身旁放肆旋转。他立刻就会变得安静,柔情。

    那些日子,田绮多么沉迷,身边的朋友觉得田绮一定服了大量迷幻剂,她喜欢上了抽烟。医生忠恳地警告过她,不要吸烟,肺病一定会加剧。她当然记得,但是为了零度,吸烟算什么?!削发为尼,香消玉损都可以!

    走在大理石铺出来的石板路上,手触摸软绒的青苔,她把他的影子拍下来,留在记忆的画板上,就再也没有拭去。

    他带她躺在危险的轨道上,唱歌,听闻火车鸣笛传过来时突然起身逃跑。然后在荒野里流浪,他们疯狂呼喊的声音渐行渐远。

    稻草人伸着胳膊,他摘下帽子一次又一次给它扣上又摘下。他喜欢追飞不高的小鸟,偶尔将它们烤了给田绮吃,并说,想不到吧,章子,这玩意儿还能吃,开不开心,要多笑。

    在有墙壁的地方,他喜欢将她围堵在腋下,假装吻她,等少女田绮终于低下头,闭上眼的时候,他却突然哈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留下傻傻分不清东西南北,铁索桥和大马路的田绮。

    章子,你得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我们的关系。

    田绮低下头,不停地嗯着。下巴里透着坚毅。

    然而,有一天,原本应该以“第八套广播体操”开场的早操,广播里却不停地喊着“章子,章子,我喜欢你,我是你的稻草人零度先生,记住今晚到ke ka找我。”接下来是一阵乌鸦般的叫声,那是专属于零度的笑声,狂妄不羁、干涩,缺少水分式的笑声。

    整个学校800多名同学在操场队形大乱,遇到狼群的羊一样,爱捣乱学生在队形里窜来窜去,其他人或者大笑着,或者到处走动。组队老师惊慌地大步跑向播音室。他们遭遇地震一样陷于恐惧和亢奋中。

    只有田绮知道那是零度又在捣乱,她一点儿都不惊讶。除了他没有人会拿整个中学的人来开玩笑。可是,她还是迷恋着他。

    田绮终于学会开始优雅地抽烟和笑不露齿,这一切是在零度快要离开城市的时候。零度说,他喜欢那些站在街口抽烟的女人,说不定她们也会卖笑,卖肉。他不介意多给她们钱,和她们的肉体相比,钱算什么。他说,见过警察抓走站街女,然后强奸了她,又把她放走。只要她每过一段时间来和他到指定地点免费做爱就可以了。

    田绮深信不疑,她也像他一样时而爱憎分明,时而混混沌沌,田绮对零度简直有些疯狂迷恋,她始终沉浸在欣喜和狂烈的情绪中。

    田绮开始抽烟后,零度便坐在一旁喝酒。他一边拍远处的路,斑驳的墙壁,泥泞的桥,一边将酒灌到喉咙里。有时候热泪盈眶地告诉田绮自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有时候又满目沧桑地说,人生,不过如此。

    终于有一天,零度说,我不想呆在学校了,这是一个笼子,待久了我的羽毛都会脱落,没法再飞往天空。我要去地图上的密西西比,赤道,去哪里瞧瞧!

    田绮突然放声大哭。零度的话让她害怕,这还不如说是,去赴死,他总是这么轻,和空气同样的质量和重量,越是这样,他就越危险。他会被有形的东西消灭掉。

    她抓着零度的胳膊说,你走了我怎么活?

    而真正令她恐惧的还有,你到底要去哪里,你到底怎么样才会落下来。那个危险的世界会有断崖,而你总是奔腾,你能看看脚下吗?

    零度以前所未有的温柔摸了摸她的头,又换了口气说,换个发型吧,这个发型难看透顶了,没一点女人味。

    田绮哭花了脸,仍旧没有留住零度。

    零度离开学校那天,并未同田绮告别。只留下一份信,字迹潦草,信件酷似某人要赶去逃生前丢在山洞里的纸条。

    他说,田绮,我走了,会给你寄照片,会给你看日出和潮水。我才19岁,但是对这一切已经厌烦了,我们为什么要没完没了的读书,没完没了的工作,没完没了的恋爱和生孩子,然后过早过完无聊而压抑的一生。

    我走了之后呢,你不要等我回来,十年或者二十年,说不定我会被海浪送去鲨鱼腹中。但是不用等我,也不用悲伤,你去恋爱吧,多爱几个人,多喝几杯酒,不要总是爬南边那一座山,还有东边的。除了买白雪家的书到陶瓷店看看也好!叠那么多星星做什么,喜欢你的人会用眼睛注视你,不是因为星星。

    你知道“花落谁家”店主吗?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找她,说我的名字就可以。她会帮你,虽然不见得什么都能解决,但一定会全力以赴。

    再见,我的宝贝,十点的火车,现在是九点,我还在写信,你信不信我可能会错过火车!好了,不说了……是有点舍不得你。

    零度化为了烟丝,从田绮眼前就这样轻易地散掉了。田绮哭到气绝,她拿着信纸,除了这个东西能证明零度存在过,还有什么?过去的两年里,过去的两年里,是否真有零度这么疯狂的人存在过,田绮都没有十分的把握,她就像做了一场又虚幻又漫长的梦。拉开窗帘,阳光刺眼,青天白日,红旗校服,一切在田绮的眼里却如此诡异。她的世界就这样轻易地被零度颠倒了过来,判断是非的标准成了蜘蛛网,轻轻一拉,就断了个彻底。可恨的变成了无奈,可爱的可能蕴藏着邪恶。

    田绮没办法优雅地抽烟,她的房间堆着几百张零度和她在一起时候拍的照片,而零度说好的到了风光旖旎的茶山会给她再寄照片,他食言了。不仅如此,田绮没法从任何人口中得知零度的行踪。谈起零度,他们便立刻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好像见过鬼的人才不会轻易把眼见为实说出来。他们说,这个人不正常。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为了谈话能够继续,田绮装作对零度的故事很好奇,希望对方再讲一次。她好借机重温旧梦。

    他们便滔滔不绝,斥责他如何伤风败俗,如何大逆不道,他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爷爷,早被他气得卧病在床。一个懂事的孩子难道不应该照顾这么一个可怜的老人吗?他倒好,一走了之。去了什么鬼地方,谁知道呢!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好好读书,整天抽烟喝酒,不务正业,找女人,到处玩,能成什么气候?

    他存在过,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在时间里,在人们口中,以碎片的形式。捡酒瓶的老人认识他,说他喜欢把酒瓶从护窗里接出来,还会说,等一等,我再找找看会不会有其他的,接着他就抱着一打酒瓶,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它们都躲床下去了。我记得是有这么几个酒瓶儿的……

    田绮终于去找了“花落谁家”的主人。

    这是唯一能联系到零度的线索。

    她走进了信纸上提到的庭院,那是一个打扫得很干净的院落,篱笆上编着大碗花。

    她正在往瓶里插花,田绮一眼就认出了她——六藤。

    穿着亚麻长裙的她,对田绮莞尔一笑,提起裙子,轻轻走上台阶。她说,你就是田绮啊。他喜欢提到你,每次总是滔滔不绝。说你是个不错的姑娘!

    真的吗?田绮想到,零度可从未向自己提起过六藤。

    她真是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这房间,明亮的窗户,虽然墙壁有些斑驳,可是觉察不出任何破旧的意味。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实在找不到他,如果再找不到,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我要到全世界去找他。”

    田绮就这样没有任何防线地哭着,失去了控制。

    六藤淡淡地笑着看她,她说,不要问他去了哪儿,他来自哪儿,重要的是,他陪你度过的那两年。

    对不对?其实,我也偶尔想起他。但是,不要强求了,都只是一种心结。七窍都会生烟,你若懂他,就爱更多的人吧。他们也会像他一样爱你。田绮摇着头否认这些听上去有道理的语言。

    田绮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零度的消息,可是,六藤的一番话却起到了拨云见雾的效果。一个被拧得越来越紧的绳子,倏然间,不知怎么地就散开了。

    走出“花落谁家”,田绮换了一个人似得一身轻松。那种感觉,类似于积攒了数十年的积垢,被一种液体瞬间冲刷干净。明亮的、释然的、惬意的、舒畅的通通汹涌而来。自由的空气和久违的开怀大笑,田绮开始拿出一根烟。

    这是一根值得细细品味的烟。

    伸长胳膊,田绮拿到了桌子另一边的打火机,红色烟衣,和少女礼服给人耳目一新的气息如出一辙。用指头梳理乱发,而它们的另一个存在的意义,便是捏着烟身。它的上半身是白色,腰身有金色丝带,它算不上凹凸有致,但是它拥有那种对称和均匀的美感,它穿褐色的齐膝长靴子。燃烧时,它释放出适量的幽怨,它幽怨刚刚邂逅的唇色,它幽怨拿捏它的手指,它幽怨她们没有将它逝去的那一部分完美呈现出来。

    田绮悠悠吐出那些丝丝缕缕的幽怨。她们纠结着,游戏着,向前的同时又向上飘着。

    旁边有人注视着这边,田绮忽然发现自己完成了零度所说的优雅。一种愉悦而适度的优雅。她决定就这样持续不断。

    音乐平缓流淌在时间里,田绮抽烟的同时,喝酒。以前这是要和零度一起才能完成的,而现在一个人就可以做到。

    酒杯的颈部,随便旋转在指间。

    Leo专心地削着苹果,其实田绮不会吃任何东西,她只能吃流质类食物,大概就是汤或者稀饭,但是,没关系,Leo买了木槌,苹果被研磨成苹果泥,田绮有时候会多吸两口。

    她变得越来越弱,现在几乎完全不能吸烟。

    田绮垂着手臂,手臂上缠着几股交叉的管子,五颜六色的瓶子。看上去田绮不像正在被医治的患者,反而像被这些管子抽走了身体里的血和肉。她越来越干涸,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刚剥下的番茄皮一般。Leo知道田绮现在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一刻都不能松气。他日夜都守在她的床边。

    Leo开始抽烟,没有人来劝他,他没有动静,他的动作,只是那样木讷,也只是为了把这只苟延残喘的烟支尽早结束。他的另一件事,是等田绮能够下床,像个正常人生活,那他将用尽一生的时间来对她做些弥补,这种奢侈,已然逝去。

    直到有一天,Leo也站在街头抽烟,他靠着建筑物,有时蹲在台阶下,似有若无弹着烟灰,它们纷纷扬扬落下去,淹没在空气里,和城市比起来,如此微不足道。

    Leo尽量延长这段时间,它刚好足以用来想一点什么。对面有一个女孩,红色毛衣,她对他招手,她说,哈,你抽烟的样子真好看呐。

    Leo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知道,那么,在D口,他早就对田绮说了。

    女孩走过来说,要不也给我一根吧。

    Leo把烟盒拿出来抖了一抖,其中一根便从盒子探出半截身子。

    他和那女孩一起靠在建筑的角落抽烟。女孩和田绮有点儿像,她很爱笑。

    她说,我也在这栋楼,我们办公室不让抽烟的,他们都是蹲在烟雾室。

    Leo和女孩并排走着走着,女孩突然跳到他面前,说,你真的不知道,哦!你应该知道,吸烟室的味道,简直像烫了带毛的生肉。不过在外面吸这么一遭确实还算不错……她嘻嘻地笑着,Leo向前走,她向后退着,面对面,也不转过头看看身后有没有台阶或者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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