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天国在何方?纵然是世界,也容不下故国的广大!它超凡的轮廓傲睨星穹,伟岸更令鬼神心动。超越一切的“超越”,这正是诺斯替宗教的异乡。
一、诺斯替宗教世界观的特点
“流浪者气质”
(人不是“世界”的原住民)
“通往超越之路”
(人有可能脱离这个“世界”)
“不可调和的对立”
(人与“世界”的矛盾不可调和)
许多宗教和意识形态往往具备后两种特点,但他们的世界观缺少“流浪者气质”,故而它们虽然与诺斯替宗教相似或高度相似,却不是诺斯替主义的。
何以谓“流浪者”?
与“世界”截然对立的异乡人。
何以谓“世界”?
“世界”是“流浪者”熟悉和已知的牢狱,苦难和背叛及一切不合理的源泉。
何以谓“超越”?
这或许是诺斯替宗教需要回答的最关键的问题。我们后面会看到各种因此产生的分歧,而在这些分歧中最值得一提的一点,形塑了近代人有关诺斯替宗教的刻板印象,也就是它与基督教及系列亚伯拉罕一神教的关系。
《善恶之树》_拓月诺斯替宗教不是“三位一体”的。确切的说,它与“三位一体”是不可调和的。因为圣父、圣灵和圣子,根本不能等同于真神、精灵、逆子或伪神。诺斯替宗教的反派角色也不能等同于恶魔或堕落的天使,因为祂(没错,这个角色拥有极高位的神格)拥有后者无可比拟的权能——终极反派,这个描述分毫不差。
这个反派角色独自支撑起了亚伯拉罕一神教中不存在的“元”。在诺斯替宗教的世界观中,这个角色往往是人能够在“世界”中接触到的唯一的全能者。神话体系中类似的设定是极其罕见的。
然而在诺斯替神话中,人不是与这个神斗争,因为对抗这样的全能者是没有胜算的,太过于离奇的。只有另外的全能者与之斗争。人只是与祂的受造物,也就是“世界”这个牢狱斗争,而且人的胜利不是以打倒了这个受造物,而是以从中脱出而告终的。
终极斗争不是人与全能者的斗争,亦非人与“世界”的斗争,而是全能者与全能者的斗争。人只是这场斗争中一个遥远的回声。
“流浪者”的解放或是真神在斗争中取得优势的象征。他们可能对全能者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在诺斯替神话中,“流浪者”即便有极高的价值,他们的权能也总是相当有限。超越内核的背后,是“世界”对人的压迫和人反抗“世界”的无力感。
二、诺斯替主义的“三观”
从几个古代诺斯替宗教代表性的支派看诺斯替主义的“三观”:
世界观、流浪观和超越观。
世界观
伊朗支派
“世界”本不存在,是在光与暗的斗争中产生的。
叙利亚-埃及支派
“世界”本身存在,但是叛逆的神占领了“世界”。
伊斯宁支派
“世界”本身存在,但是叛逆的人召唤了邪神,帮助其占领了“世界”。
毕达哥拉斯支派
“世界”本身存在,但非为人准备,是人误入了他们不应存在的“世界”并受困于此。
流浪观
伊朗支派
人是光与暗的斗争的产物,是与“世界”一同产生的,是或部分地是这个“流浪者”。
叙利亚-埃及支派
人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叛逆的神将人作为人质,裹挟到这个“世界”。
伊斯宁支派
人与“世界”本是共在,但在叛逆的人召唤邪神的时候,也召唤了“流浪者”。
毕达哥拉斯支派
人与“世界”本不相遇,但通过某个错误,某次偶然,作为“流浪者”不幸地来到了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超越观
古代诺斯替宗教各支派拥有近乎反复的超越观,总的说来可分为两种:
避免“再次或更深入地沉沦”,直至救赎之日;
依靠各种“奥义”获得解脱。
下面,我们将看到分歧。因为对“世界”和“流浪者”的理解不同,即使有相似的手段,各支派的“超越”也是大相径庭的。
作为与“世界”同时的产物,伊朗支派中的“流浪者”不再是人,而是人的某种构成。整全的人和整个“世界”一样,是“没有形式的、喧嚣不已的一片混乱”,不再被解放“流浪者”的根据和基础所支撑。于光而言,整全的人和整个“世界”一样,是不值得拯救的。人唯有避免“再次或更深入地沉沦”才能获得救赎。
这是一个与持有“原罪”世界观的基督教高度相似的叙事。
叙利亚-埃及支派的世界观及流浪观,使得人在其中成为了纯粹的受害者。这是一个生活在没有禁果的世界中的亚当和夏娃不幸地被撒旦掳去的故事,而人的性质的转变连同他们被挟持的事实,同样不能人为地逆转。
在这个叙事中,人不再背负“原罪”,背负“原罪”的乃是这个“世界”。人就在这种绝望中殷切地希望,希望他们的真神能把他们从这个有“原罪”的“世界”中解放出来。
伊斯宁支派的宗教叙事也承认人的“原罪”,因为人毕竟是整个“世界悲剧”的始作俑者。但是,“与神同时”的“流浪者”却不具备。他们是圣洁的无辜者,被真神作为楔子嵌入了这个世界,为了拯救人类和被他们间接毁坏的世界。作为“通往超越之路”的保证,“流浪者”在“超越”的事业中拥有毋庸置疑的特权。
“拥有一群圣母玛利亚”的基督教异端,这一支派可以被理解为这样的存在。
毕达哥拉斯支派的设定或许别具一格,因为这个叙事消解了反派角色的反动本质。“流浪者”与这个“世界”的对抗,是纯粹的错误,纯粹的偶然。即使这次遭遇出自某个叵测的阴谋。“冒牌的”唯一者是人不应该出现的,或并非为人准备的世界货真价实的守护者,由于各种原因而不能将人肃正。这样,全能的神不过是一面遏制人的影响,一面等待人重现“奥义”的力量从这个“世界”中脱出。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设定中人与“世界”依旧是截然对立的。或许对立的双方不再苦大仇深,但他们也丝毫没有让步的可能。
即便拥有如此分歧,古代诺斯替宗教提倡“超越”的面貌依然存在,其共同的“流浪者气质”是难以割裂的。
通过上述铺垫,我们终于可以不那么费力地讨论人们有关诺斯替宗教的刻板印象了。
三、有关诺斯替宗教的刻板印象
1. 诺斯替宗教是基督教异端?
古代诺斯替宗教兴盛之时,正值基督教传道的初期,它们之间的相互“借鉴”乃是不争的事实。但在考古证据尚不明朗的今天,讨论“借鉴”的先后问题近乎徒劳。仍然值得一提的是,诺斯替宗教有自己独立于古希伯来文明的起源和发展。它绝不是依附基督教传道而崛起的异端,而是曾经站在文明冲突的最前沿,向今天的“二十亿”和“两千年”发起挑战的古老象征。“他们巨大、超人的轮廓足以布满另一座西斯廷教堂的天顶与墙壁”,这乃是对古代诺斯替宗教最基本的尊重。
诺斯替宗教拥有比今天的基督教更悠久的历史。今天基督教界的宗教比较,只有通过古老的希伯来传统才能做到。
接下来我们聊聊诺斯替宗教往往为人们选择性无视的现状。
2. 诺斯替宗教是一部风烛残年的断代史?
而今人们深受诺斯替思想的影响却少有知觉。诺斯替宗教的叙事是怎样嫁接到人类的近代史上的?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我的几篇记录能做到的,但是我的聊天旨在启发人们思考这个问题时的灵感。
宗教问题的核心问题是范畴问题。诺斯替宗教的核心问题则是有关这个“世界”的范畴的问题。如果说跨越“世界”的边界即意味着“超越”的话,从中世纪中后期迄今的“扩张”就颇为引人注目了。
诺斯替宗教之于其他宗教的区别在于它不仅指出了一条“超越之路”,而且肯定了人的“超越”,使得尘世的人获得了一种“流浪者气质”。那么,尘世的流浪者能否在尘世找到一道“世界”的硬边界呢?以此思考基督教世界的殖民史,我们不难发现那些“扩张”的先驱在心绪上与古代诺斯替主义者惊人地相似:压迫感,无力感,悲哀与背叛。
“越界”的传统是诺斯替宗教在基督教历史上留下的痕迹。
四、有关原始诺斯替宗教的演绎
我们有没有可能还原一种尽可能纯粹的诺斯替宗教,即剔除基督教对它的影响?
我认为我们只要放大诺斯替宗教与基督教的差异就有可能做到。
“超越”,也就是“越界”,即摆脱束缚,打破桎梏。诺斯替宗教是提倡“超越”的宗教。它反对寓居于世,也就是对“世界”唯唯诺诺,止于其划定的境界。它提倡打破边界。众多的宗教只是将超越作为一种价值,而诺斯替宗教提倡“超越”,是将“超越”作为价值的基础和源头,认为“超越”至上。如果“德行”不能带来“超越”,如果“经典”不能带来“超越”,如果“奥义”不能带来“超越”……它们就毫无意义,不过是劝诱人向“世界”臣服,以便在“世界”中消解掉他们。
“流浪者”之所以是“流浪者”,不是他无家可归,而是他表现出拒绝:凡尘世的归宿,他皆不承认。因为他们只是过客,“世界”只是逆旅。他的故乡是如此地超凡,如此地遥远,如此地惊人,如此地独立……以至于没有什么可以打消他回家的心念。他必踏上归途,而“世界”的边界,与他必遇见。
《罚罪神相》_拓月那么,何以谓“超越”?是出自许诺,出自展示,出自证明,就像它出自基督教的异端?
诺斯替宗教提倡超越,然而它又不是“三位一体”式的超越,而是“三位分立”式的超越,最简“三位”式的超越,而任何可能的化约,即将人与“世界”或神之中的任一者联合,都是在否定超越的彻底性。
基督教诺斯替支派,否定诺斯替宗教原始的三元论,使人隶属于不可调和的对立,而非从这种不可调和的对立中脱离,即否定超越的彻底性。在这种对立中,人沦为了黑暗与光明的斗争偶然间的产物,一个偶然;人虽是黑暗的造物,却是光明的所有物,一个错误。而人即便从黑暗中脱出,他也与黑暗的对立面同在,永远凝视那个黑暗的王国,也永远被它关注——活在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中永无宁日!更无解脱——基督教诺斯替支派,他们提倡矛盾,反对“超越”。
人要脱离斗争,不是加入唯一者,而是加入无名者,陌生者。如果人可以隶属于光明或黑暗,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扩大化了——它总是试图与超越相伴,正如凡有光明的地方就必有黑暗——在如此循环中,每一次解脱都闯入新的桎梏,每一次拥抱光明都是在使黑暗复活。
所谓“光明与黑暗的斗争”,从基督教的世界观出发也就只能将诺斯替宗教理解到这种程度了。从黑暗走向光明或反其道而行之,都是典型的基督教及其二元论。人要走出“世界”,走出神的禁锢,走向“无名”,走向异乡,如此方为诺斯替宗教。
任何尘世之外的地狱,任何文字记叙的天堂,都只能证明这不是诺斯替宗教。因为诺斯替宗教的异乡,不是被许诺的异乡,不是被展示的异乡,不是被证明的异乡,而是陌生、未知、纯粹超越的异乡,以无名通往“无名”的无名之乡。尘世之外的地狱,是尘世之外的尘世,地狱之外的地狱,和一切超越无关,而和一切苦难、背叛紧密相关。尘世就是地狱,没有尘世之外的地狱。这就是诺斯替主义的宗教信条。
“世界”与归宿无关,因为归宿正是遭到“世界”拒绝的地方。这个“世界”,不是其它,而正是斗争的世界,争斗的世界,光明与黑暗的战场。陌生、未知、纯粹超越的异乡,诺斯替宗教呼吁人们走向无名,而非走向光明;走向异乡,而非走向天堂。拥抱绝对的“超越”,获得绝对的“解放”,因为在诺斯替宗教看来,真神与邪神同为一神,光明与黑暗同为一方。这就是诺斯替宗教的世界:流浪,只是因为拒绝。
诺斯替主义者是来自陌生、未知和无名之乡的“流浪者”,只是碰巧闯入了尘世,而不准备止于这个地方。诺斯的启示,不是光与暗的斗争,而是人的归途,理想的远方——各从其类的异乡——那里,他们与禁锢他们的牢狱,与这个“世界”不再遇见。
基督教的二元论与诺斯替宗教的三元论是不可调和的。基督教诺斯替支派是惨遭阉割后的诺斯替宗教,它丧失了诺斯的启示,即“流浪者气质”,再也没有遇见陌生,拥抱未知,和走向无名的勇气。它不再勇敢地流浪,而只是哭哭啼啼地投入唯一者的怀抱。它是屈服、懦弱和妥协的选择。
如果说基督教的全能者是“在人类之前的全能者”,那么诺斯替宗教的全能者就是“与人类同时的全能者”。他们或同时遇见,同时降临这个世界。但是这一位神,祂创造了苦难、背叛和争斗,祂创造了欺压、仇恨和嫉妒的心。这样的唯一者不值得追随,也不值得信仰。
诺斯替宗教对彼岸的兴趣,远远胜过对此岸的回避。这样,我们就澄清了基督教与诺斯替宗教的分歧,它们终不再遇见。
诺斯替宗教的“超越”,是通往“无名”——“陌生、未知的异乡”,这样的修辞十分贴切——“流浪者”,也就是来自“无名”的异乡人。他知道这个世界,也知道这里并非他的归宿。他的故乡与他疏远,却必是他旅途的终点。
终点如何,他不能知道,
心向往之,却并不在意。
他实在不想和“世界”扯上什么关系,所以他彻底地拒绝这个“世界”,即使是走向陌生的“无名”,他也并不在意。
五、结论
现在,我们还剩下些什么?
我们可以从古代诺斯替宗教毕达哥拉斯支派的极简诺斯替主义中获悉诺斯的智慧:
“人仅仅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仅此而已。”
它剃除了那些形而上学的冗余,
抛却了基督教加诸自己的累赘,
将自己的教义缩减到如此程度。
诺斯替宗教是纯粹超越的宗教。
2019/2/21
“几乎无以名状。我所爱之物,犹如溪流并入江海,风烟俱净。”
Q&A.
1. 诺斯替宗教中的“流浪者”是尘世中的流浪者吗?
你以为流浪者就是“流浪者”?说不定他是“犬儒主义者”,无比热爱他的牢狱,无比热爱这个“世界”。
2. 在诺斯替神话中,人能否和那个终极的反派角色对抗?
人竟能和那个邪恶的全能者对抗?这在诺斯替神话中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人没有这样的权能,没有这样的能力和资格。“流浪者”不过是在和“世界”对抗,不过是在和受造物对抗。
3. 神话的迷人,在于它激发人创作的灵感。我们可以创作怎样的诺斯替神话?
期待你的答案,这会是极有趣的经验。
灵知,灵智,奇妙无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