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的爱情

作者: 阮梦丛 | 来源:发表于2018-12-21 21:58 被阅读42次

    01

    林玲在小街村没有朋友,除了何珉瑛。两人同岁。二零零一年,何珉瑛在私立中学念初二,林玲在普通中学念初二。

    林玲很喜欢何珉瑛,唯一一不满意的,就是何珉瑛家里太有钱。

    “这个油,据说抹手特好,冬天手就不皴了,给你。”何珉瑛递给林玲一个乳白色的小罐子,上面画着一只羊,写着几行英文字。

    “你爸爸给你买的吗?”林玲捧着小罐子,读那几行英文。

    “对啊,我爸上礼拜寄回来的。你抹吧,我不爱抹油。这个也给你,我不爱戴这玩意。”何珉瑛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红色的发卡,别到了林玲的头发上。她把上身往后靠了靠,端详着林玲:“好看,显得你气色好。”

    林玲摸摸头上的发卡:“美国女生也戴这个?”

    “还有这个,你看——”何珉瑛从书包内侧的小兜里掏出一张绿色的纸,举在自己胸前。

    “这是什么?美元吗?”林玲第一次看见现实中的美金钞票,从何珉瑛手里轻轻抽走,盯着上面的大鼻子老头看。

    何珉瑛摇头晃脑地说:“对啊!我跟我爸说,你出国挣美国人的钱那么长时间了,我还没见过美国钱长什么样呢!结果,他居然给我寄回来一张钱!五十大洋!”

    林玲把钞票拍在何珉瑛的手上:“你要这个有什么用?又花不出去。”

    “我才不花呢,我要收藏!”

    下次林玲去何珉瑛的房间,就看见她用一个大相框把这张美钞装了起来,放在了床头柜上。林玲笑得倒在何珉瑛的床上,说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有人把钱裱起来。

    “这就相当于我爸的照片,你懂个屁。”何珉瑛一点都没笑。

    何珉瑛的爸爸何志飞在五年前去美国了,从此何珉瑛就总能收到美国寄来的零食、玩具和衣服。何珉瑛的妈妈总能收到美国汇来的钱。

    何珉瑛的妈妈是大学老师,长得极白净文雅。每次林玲看到她,都感觉自己像白雪公主面前的丑小鸭。特别是林玲妈妈轻轻柔柔随随便便地问几句话,都让林玲感觉自己回答得很不得体。

    最让林玲惊叹的,是何珉瑛家里的书。一间书房的三面墙都是高大的书柜,里面满满的全是书,有的格子里甚至摆了前后两排。

    “我妈的工资应该全买书了。我是我爸养大的。”何珉瑛对林玲说。

    “我家要是也有这么多书就好了。”林玲仰头望着书柜。

    “嘁。”何珉瑛不屑地冷笑了一下,“有用吗?能换钱吗?想要拿走!”

    “真的吗?我可以借几本回家看?”林玲激动地看着何珉瑛。

    “那有什么不行的?她老让我从她这挑书看,我都不爱看。她要在家,我连这个书房都不进。”

    林玲小心翼翼地从书柜最下面一层选了两本小说拿回了家,作者是没听说过的名字,“茨威格”。

    晚上吃完饭,林玲就迫不及待地掏出小说,准备读起来。翻开其中的一本,名字叫作《象棋的故事》。扉页上有一个暗红色的小章,林玲慢慢地读出声来:“梅云霏章”。

    妈妈突然推开自己的房间门,说:“你的电话,老何家的。”

    林玲刚刚拿起话筒,何珉瑛的声音就急急地传了过来:“那个,玲儿啊,不好意思,那两本书,我得拿回来。可是我周末才能从宿舍回家,你明天放学给我送我家去,行吗?”

    “啊,怎么了,是不是阿姨回家发现书被拿走了,生气了?”

    “没有没有,就是……她这人跟别人想得不一样,你别生气啊林玲。”

    放下电话,林玲也没有了读书的心情,轻轻把两本书放在桌角,写起了作业。

    第二天放学,林玲就把两本书送到了何家。

    何珉瑛的妈妈接过书:“对不住啊,林玲,跟你一个小姑娘计较几本书,实在不好意思。”

    林玲赶紧摆手说是自己不好,不应该没有征得主人同意就把书拿走。

    “我这个人有个执念,”何珉瑛的妈妈看了看林玲,又低头看了看书,继续说道,“我认为,书是唯一不可以借给别人的私人物品。钱财、食物、衣服,如果需要,尽可以拿走。但是,书,不行。”

    林玲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神经病吗这不是!”周末何珉瑛从寄宿学校回来,见到林玲,说起借书的事情,气得直踢路边的石子。

    林玲摇摇头:“我觉得你妈妈说得有道理。”

    “你……被她洗脑了。”何珉瑛翻了个白眼给林玲。

    “哎对了,你妈妈叫梅云霏吗?”

    “不是啊,她叫梅茵。”

    “哇,这么好听啊!”林玲赞叹道,“那云霏是字吗?还是笔名?你妈妈是作家?”

    “可能是吧,反正她老瞎写,我也没看过。她这大学老师也挣不来钱,我也不花她的钱,我花我爸的。”

    林玲不说话了,每次一说到“钱”,何珉瑛总会比较起父母亲收入的差距。

    “哦对了!我爸昨天给我打电话了,他说,明年一定要带我去美国念高中!”何珉瑛转过头看着林玲,眼睛里亮晶晶的。

    “啊!”林玲大吃一惊。

    “你别表现得这么夸张好吗?他又不是第一次说这个。”何珉瑛笑嘻嘻地,把头转开了,“我不稀罕美国,你以为我那么想去吗?我英语也不好,一点也不想出国。”

    林玲看见她把胳膊举在脸旁,好像在托着腮。

    “我就是……想我爸。”最后几个字声音很轻。

    天上飘过几朵云,速度很快。阴影只洒在两个人身上一会,就又散去了。林玲轻轻拍拍何珉瑛的肩。

    “我想他,可是他好像不愿意回来,那我就去找他吧。”何珉瑛的胳膊放下来了,林玲看见袖口有斑斑点点的水渍。

    “哎,”何珉瑛还是背对着林玲,“你还记得有一个动画片,主题曲叫什么‘我要我要找我爸爸,走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何珉瑛轻轻地哼唱了起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林玲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搂着她的脖子,跟着一起唱了出来:

    “我要我要找我爸爸

    去到那里也要找我爸爸

    我的好爸爸没找到

    若你见到他就劝他回家

    ……

    02

    转眼就放寒假了。何珉瑛开始在新东方上英语班,据说还请了一对一的外教练口语。林玲把时间都用在了功课上,计划考上市重点高中。连林玲妈妈都忍不住问林玲,怎么老也看不见老何家的小丫头过来找你玩了。

    林玲埋头在功课中,懒洋洋地回答母亲:“她要出国了,学英语呢。”

    “没戏。”林玲妈妈说。

    “什么没戏?”林玲抬起头瞪着母亲。

    “出国没戏。她爸爸这些年在美国,可能早就找别人了,说不定都有自己的孩子了。”林玲妈妈站在女儿门口,一脸笃定。

    “哎呀您胡说什么呀?!她爸爸对她可好了,老往家里寄钱。”林玲有点急了。

    “俩人离婚这么久了,再成家有什么的?”林玲妈妈不以为然,“你写作业吧,我做饭去了。”

    “谁说他们离婚了?”林玲从书桌旁站了起来。

    “这片谁不知道。”母亲径直走向书房。

    林玲觉得自己学习不下去了,她心里有好多问题,为了何珉瑛。

    她缠着母亲给她解释,可是母亲仿佛并不在意这个故事,一句话概括为“就是两个人过不到一块去。”

    “为什么呀?”林玲不明白。

    “就是两个人不是一路人。”母亲简短回复。

    “可是,为什么呀?”林玲还问。

    “老何家这个儿子,聪明、外向,有点公子哥的派头;他这个老婆呢,就是何珉瑛她妈呢,有文化、内向,是个知识分子。”母亲解释。

    “所以呢?”林玲不明白这跟自己一开始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所以?所以两个人就没法过日子,性格不合,懂吗?”母亲有点急躁,说话嗓门都高了。

    “那他们一开始为什么要结婚?”林玲声音小了。

    母亲还没说话,电话响了,林玲拖着步子去接,意外发现是何珉瑛。

    “嘿,玲儿!”何珉瑛的声音很兴奋,“下午来我们家吧!跟你妈说,晚上不回去了,在我家住!”

    “为什么呀?”

    “我妈回娘家了!家里就我一个人,你来陪我,咱俩晚上看盘。”

    林玲中午吃完饭就去了何珉瑛家。

    何珉瑛心情很好,说自己的英语课暂告一段落,可以休息几天了。两个姑娘把电视打开,零食饮料摆了一堆,窝在沙发上看何珉瑛买来的电影光盘,名字是《呼啸山庄》。

    “不懂。”何珉瑛嚼着虾条,指着屏幕上的男女主角说,“他们根本不爱自己的爱人,干嘛结婚?”

    林玲心里一跳,想到中午母亲讲的何家的故事。

    “可能我们长大就懂了。”她接口道。

    “我不想懂。”何珉瑛面无表情,嚼着虾条,脸被屏幕映出了奇怪的颜色。

    “不看了,没劲!”何珉瑛一掌拍爆了吃空了的虾条袋,吓了林玲一跳。

    “哎哟,胡撸胡撸瓢儿,吓不着!哈哈哈!”何珉瑛两只手在林玲脑袋上一通呼噜,林玲赶紧架起她的双手:“你满手油!别碰我!”

    何珉瑛收回手,吮吮手指,又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几秒钟,突然转过身,把脸贴近林玲:“想不想报复我妈?”

    “啊?”林玲身体往后躲了一下,“什么?”

    何珉瑛抓起林玲的手,拖着她走到母亲的书房门口。

    “哎呀,你的手好油!”林玲嫌弃地扒开何珉瑛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头,“你要干嘛?”

    “她不是不让你借书看吗?你在这随便翻!”何珉瑛大拇指朝外,指了指书房里的书柜,“要不你也吃点虾条,蘸点油再翻?”她狡猾地笑了一下,本就细长的眼睛眯得快看不见了。

    林玲楞了一下,“我在这看,你妈应该不知道哈?”她有点激动了。

    “当然!随便看!”何珉瑛把林玲推进书房,自己去卫生间洗手了。

    “哎,瑛子!”林玲站在高大的书柜前,喊何珉瑛,“会不会有你妈妈写的书?”

    “我哪知道!你自己找吧!”何珉瑛的声音从卫生间传出来。

    林玲仔仔细细地在书柜里搜寻起 “梅云霏”这个名字。

    五分钟后,何珉瑛走进书房,把胳膊肘抬起来,搭在林玲肩上,抬头看看书柜:“没找着?”

    “脖子都酸了……”林玲抬手揉脖子。

    “随便看点别的吧,干嘛非得看她写的?”何珉瑛放下了自己的胳膊肘,大咧咧地坐在母亲的书桌前,随意地敲着桌子,“要不别看书了,跟我上网去吧。”

    林玲也走过来靠在书桌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么多书你都可以随便看。”

    “嘁!”何珉瑛刚要反驳,突然听见林玲大喊一声:“这不是你妈的名字吗?”

    林玲从何珉瑛胳膊底下抽出一本杂志,指着上面的几个小字,抿着嘴看着何珉瑛笑。

    “什么呀……”何珉瑛从林玲手里抽走杂志,低头仔细看了一下。杂志上写着《小说家》三个字,看起来很旧了。

    “妈呀,九四年一月的!”林玲大惊小怪地叫,“《悲未央》,作者,梅云霏。”林玲探过身,指着封面上的一行字,念道。

    “啊?”何珉瑛抬头看着林玲。

    “这是一本杂志刊物,肯定是你妈妈的小说发表在里面。”林玲瞪了何珉瑛一眼。

    “你怎么确定就是她?不许别人叫梅云霏了?”何珉瑛好像不愿意承认妈妈发表了小说。

    林玲翻开杂志,按照目录找到《悲未央》那一页:“哇!这是你妈妈的照片吧?你看介绍都说了,作者本名‘梅茵’。”

    小说的标题下面,是三行字的作者简介,配上一张照片。何珉瑛斜着眼睛看了看照片,点点头说:“是她。”又想抢过林玲手里的杂志:“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照片里的作家梅云霏,梳着短发,不戴眼镜,嘴巴轻轻抿着,眼睛里有浅浅的温柔的笑意。

    “哇,你妈看起来好美。”林玲趴在杂志上赞叹着,不理会何珉瑛。

    “你看吧,我上网去了。”何珉瑛利索地从椅子上蹿下来,走出了书房。

    林玲顺势坐在了书房的地毯上,翻了翻这本杂志,发现一共就刊登了四篇小说,梅云霏这篇其实是分上下篇的,这里登的是上篇。

    小说描写的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情,讲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被父母逼迫娶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大小姐。后来公子参加了革命,大小姐在家侍奉父母。再后来,公子做了高级军官,要随着大部队转移到外省的时候,公子回家探亲。结果这位大小姐用了计策,公子没有跟大部队走成,从此面对没有共同语言的大小姐平淡地过了一生。公子一生遗憾,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儿子,娶妻一定要娶有学识的。

    上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林玲看完觉得故事还算吸引人,就是作者的语言让人很不舒服。为什么不舒服,林玲也说不出来,仿佛是作者在咬牙切齿地写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既然满篇都是无关自己的冷漠,又怎么字里行间如此冷嘲热讽,让读者摸不着头脑。

    林玲想找下篇来看,却怎么都找不到同样的《小说家》杂志了。林玲从地上爬起来,到何珉瑛房间去找她。

    何珉瑛对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打字,听见林玲进来,头也不回地说:“看完啦?我正在聊天室聊天呢。这哥们一直问我要QQ号,我头像和名字都是男生,他还缠着我,这不是有病吗?”

    林玲走过来,把下巴抵在何珉瑛的肩头,皱着眉看了看对话框,说:“搞不好对方是女的呢。”

    何珉瑛从椅子上弹起来,拍了林玲一下:“你说话硌着我了!我的QQ头像是兔子,他要看见了就能猜到我不是男的了。”

    林玲坐在何珉瑛旁边:“你妈妈的小说我看完了,可惜只有上篇,后面情节到底怎么发展,我就不知道了。上篇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子,娶了一个没文化的老婆的悲剧,你想听吗?”

    “不想。”何珉瑛沉默了几秒之后,回答得很干脆。

    “哎你别聊了,帮我查查这个《小说家》九四年其他的杂志。”林玲摇晃着何珉瑛的肩膀。

    “九四年,肯定查不到。”何珉瑛眼睛不离开屏幕。

    “你查查呗,”林玲还在摇晃何珉瑛的肩膀,“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就是这个有钱人家的儿子死之前,跟自己的儿子说,‘一定要找有学问有新思想的女人’,我猜这个儿子没听他爸的话。”

    何珉瑛没理她。

    “不对不对,应该是这样比较好玩:他不想听爸爸的话,自己爱上了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女孩,结果这个女孩自学成才!”林玲说得激动,直拍何珉瑛。

    “不对。”何珉瑛转过身,双手攥住林玲乱晃的手腕,“他听了爸爸的话,娶了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孩,然后他后悔了。”

    林玲看着何珉瑛。身后的屏幕发出绿荧荧的光,何珉瑛的脸背着光,暗得看不清五官。

    “你编得也有点意思……”林玲怯怯地说。

    “真事。”何珉瑛放下林玲的手,又转身盯着电脑。

    “啥?”林玲问。

    “哎呀你真烦!”何珉瑛的手拍在了电脑桌上,“砰”的一声,吓得林玲哆嗦了一下。可是她看见,何珉瑛转过身来,却是笑着的。

    “想听故事啊?走,咱俩钻被窝我给你讲。”何珉瑛光着脚从电脑前走到了床边,然后脸朝下直直地倒在了柔软的被子上。

    林玲看着她。

    何珉瑛从被子上爬起来,侧躺着,一只手撑着头,一条腿支起来,拽了一个枕头塞在自己腰后。

    “什么姿势啊,跟男生似的!”林玲在对面笑话她。

    何珉瑛轻轻笑了一下,眼睛看着发着光的电脑屏幕。

    “你看的是我爷爷奶奶的真事。”她说。

    不等林玲张嘴,何珉瑛接着说了下去:

    “小说里是不是写,大户人家的公子特别不待见自己的老婆,看不上她。这个公子就是我爷爷,那个没文化的老婆就是我奶奶。”

    “我爷爷一辈子讨厌我奶奶。我小的时候,我爷爷让我叫我奶奶‘傻瓜’。他说我奶奶什么都不懂,一辈子没干过一件明白事。”

    “小说里也说,你爷爷——就是那个公子,后悔了一辈子,委屈了一辈子,就因为老婆拖了后腿。”林玲轻轻地说。

    何珉瑛看着林玲,从她的角度,林玲就是缩在对面墙边的一个黑影,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疼我。她不识字,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可是她对家里的人都特别好。我爷爷骂她,她也不还嘴,就‘嗯、嗯’的答应。我小时候,我妈要给我梳小辫,我不愿意留长头发,我妈生气了就要打我。然后我奶奶护着我,她说‘我们小瑛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然后就带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了。在这个小说里,奶奶却成了坏人。”何珉瑛说,林玲看着她。

    “小说里是不是引用了几句诗?”何珉瑛问林玲。

    “对,我本来就特别喜欢这首。‘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林玲说,声音提高了一点。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何珉瑛接着说。

    林玲惊讶地看着她:“哇,你居然会背,你不是最讨厌语文课吗?”

    “因为当年我爷爷让我练书法就写这首诗,我写了很多遍,那时候我连笔都拿不稳。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我一猜她就会写进去。”

    “所以……你妈写了你爷爷奶奶的事啊?”林玲问。

    何珉瑛点点头。

    “我靠!”林玲从椅子上蹦起来,几步蹿到何珉瑛面前,双手捧起她的头,“所以那个儿子就是你爸爸!对吗?对吗?”

    何珉瑛瞪大了眼睛,扯开林玲的手:“你想吓死我啊!”

    “对不对?我说得到底对不对?”林玲的手被何珉瑛抓在手里。

    “废话。”何珉瑛扔开林玲的手。

    “那然后呢?”林玲穷追不舍。

    何珉瑛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被子里:“然后就是我爸娶了我妈这个知识分子”,她又把头抬起来,看着林玲笑,“我爸多听话啊,大孝子!”

    林玲刚想说:“那然后呢?”忽然想起母亲中午讲起的何家的事,就闭了嘴。

    何珉瑛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可是他俩根本没法在一起过。后来我爸就出了国,后来……后来他就把他唯一的女儿带走了,然后他女儿就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哈哈哈!”

    林玲听到最后,也“噗嗤”一下乐出了声。

    “还想看下篇吗?”何珉瑛戳着林玲的脑门。

    “我要说想,你会生气吗?”林玲撇着嘴问。

    “我不生气,不过没有下篇了。”何珉瑛平躺着,把手举在面前,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

    “为什么?”

    “因为我爸看见我妈写的上篇,巨生气,他俩吵了一架。第二年我爸就去美国了。”

    “然后你妈就没再写下篇?”林玲问。

    “什么呀,你以为你写个上篇,杂志就给你发啊?我妈把全篇都给杂志了,后来跟编辑说,下篇不能发。所以,你让我在网上找《小说家》九四年的杂志,你就是找到二零零四年,也找不到这个下篇。”

    “哇,那你妈还真挺……”林玲找不到合适的词。

    “挺牛逼的?”何珉瑛笑了一下。

    “对啊,她说不让发就不发了。”

    “因为梅云霏大作家的父亲以前是杂志社的挂名总编。”何珉瑛说,“所以啊,那篇小说写得也不怎么样吧?发表也是因为人情。”

    “写得挺好的啊,你看过吗?”林玲问。

    “我为什么要看?”何珉瑛转过头去,声音特别冷。

    忽地又转过来,对着林玲笑:“想看下篇,赶明儿我给你编一个。”

    “作文老不及格,你写的东西,能看吗?”林玲白了她一眼。

    03

    十年后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林玲还在办公室加班,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标题为空,发件人叫“diedatseven”,林玲没见过。

    “都说了投稿邮件要带上作者姓名和稿件题目,唉。”林玲摇摇头。

    点开电子邮件,里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Hi,好久不联系了。附件是你要的下篇。”

    林玲愣了几秒钟,眼泪忽然就弥漫了眼眶。


    《下篇》

    “何志飞娶了梅茵,一个文学教授的女儿,毕业后也做了大学文学系的老师。何志飞很为自己的老婆骄傲,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前妻去世仅仅一年多,留下的孩子还没有过六岁生日。

    梅茵没见过自己的公公。但听丈夫讲,何老爷子当年是一个投身革命的热血青年,只可惜被婆婆耽误了大好前程。何志飞的前妻去世不久,何老爷子也病危了,临终前嘱咐何志飞不必避讳,赶紧续弦。

    梅茵不喜欢婆婆。可是婆婆很喜欢梅茵,她觉得这个儿媳妇是有学问的人,可要好好对待。之前的儿媳得了重病去世,留下小孙女,婆婆也希望用自己对新儿媳的好,换对方对小孙女的好。

    梅茵不是不喜欢这个前妻留下的女儿。她教她读书认字,给她梳洗打扮。可是这个女儿不喜欢新妈妈。她想念自己的妈妈,想得每天夜里偷偷哭。奶奶知道她在哭,用手在黑暗里帮她擦泪。奶奶一句话都不说,自己也在默默流泪。擦泪的手上都是老茧,小女孩觉得自己的脸像破了一样地疼。

    何志飞从单位辞职,下海经商了,经常在外面跑业务。梅茵不喜欢他这样。

    婆婆说,别管他,让他去。

    梅茵更不高兴了。这个家连个男人都没有,也不像话!

    婆婆的肩抖了抖,没说话。

    “我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婆婆说。“我当年也想用这话留下孩子爷爷的。结果呢,他怨恨了我一辈子。”

    “所以啊,让他去,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拦着。”

    梅茵呆住了。

    何志飞经常对梅茵讲生意经,梅茵厌恶极了。“所谓奸商,”梅茵用瘦削的肩膀对着丈夫,“腌臜透顶!”

    梅茵经常对何志飞讲学校的事,何志飞也反感极了。“教条主义,”何志飞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子,“伪善至极!”

    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婆婆就拉着小孙女出门,给小孙女买零食。

    后来两人便不吵架了,因为无话可说。

    有一天,梅茵收到了一笔汇款。她难得地高兴,喜笑颜开地对小女儿说:“我们去买好吃的,妈妈得了稿费。”抱起孩子就出了门。

    婆婆也跟着高兴起来。何志飞刚进家门就被母亲告知了这个好消息。

    何志飞并不以为意。直到他看到卧室里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那一页的故事题目叫作《悲未央》。等他看完整个故事,梅茵正好带着孩子回到了家。

    何志飞将杂志摔在卧室的地上。

    梅茵捡起来,吹吹灰,又放回桌上。

    何志飞拍着桌子怒吼,谁让你写的。

    梅茵抱着胳膊回应,还有下篇,你要不要看。

    “梅云霏是不是你?”何志飞不看文章,问名字。

    “很明显了。”梅茵哂笑。

    何志飞撕掉了那几页故事。他不知道,杂志社寄样刊,是两本。

    一年后,何志飞就去了美国。走之前他对女儿说,等我带你走。

    一年后,何老太太去世。何志飞回来奔丧,在家里住了一周。走之前对女儿说,爸爸想你,等我带你走。

    六年后,女儿初三。他打电话回来说,爸爸想你,等我带你去美国读高中。

    又过了三年,女儿高三。他打电话回来说,爸爸想你,等我带你去美国念大学。

    一年后,已经在国内读了大专的女儿,来到了大洋彼岸,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他已经结合五年的第三任妻子。

    一转眼小女儿已经在美国六年。最难的时候,三天只睡了四个小时。她端过中餐馆的盘子,刷过快餐店的厕所,还看护过老人。她给老人们换尿布,推他们去公园晒太阳,那时候她常常想起自己的奶奶。美国西部的阳光很好,晒干脸上的泪水只需要一分钟。

    现在她常常坐在美国的小公寓里,想着何家的这些事。

    在这个家里,爷爷恨奶奶。爸爸也恨奶奶。

    爸爸恨妈妈。妈妈也恨爸爸。

    爸爸也恨爷爷,因为爷爷的遗愿带给他一段不幸福的婚姻。

    只有奶奶,她谁也不恨。她的后半生一直在怨恨自己。她开始倾尽全力给所有人松绑。“自由”,是她一生不敢触碰又万分景仰的字眼。‘随你们。’她说。”


    林玲不知道如何回复这封邮件,只敲下了自己的电话和MSN号码。已经是北京时间晚上九点半了,邮件刚刚发送出去不到五分钟,MSN就弹出了好友申请框,申请者名字叫“diedatseven”。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去了美国了不起吗?”林玲快速地敲下这句话,快得让她觉得这行字并不是经过了她的大脑。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表情。

    “想我吗?”diedatseven问。

    林玲的手放在键盘上,没有打出一个字。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我的文笔怎么样?” diedatseven又问。

    “很好。”林玲回复。

    “欠你的还清了啊。”对方说。

    “没有。”林玲很快地打出这两个字。

    04

    二零零二年,林玲考上了重点高中,开始住校。

    何珉瑛没能去美国。她爸爸打来电话,说考察了附近的高中,没有合适的,让女儿在国内读完高中再来。

    “那样你的基础打得比较牢固。”爸爸在电话里对女儿说,何珉瑛举着自己刚买的新款摩托罗拉牌手机,想象着爸爸说话的时候总是点头的样子。

    “爸爸向你保证,高三的时候就帮你办出国。”何珉瑛相信爸爸,可还是回家大哭了一场。

    梅茵扔给何珉瑛一条毛巾:“你的英语水平到了美国也根本适应不了。擦擦脸吧。”

    何珉瑛的中考分数很低,爸爸花了一大笔钱,让她最后留在了本校读高中。

    “我要能考好才怪呢!”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何珉瑛跟林玲抱怨。

    “既来之则安之,你先好好学习。”林玲安慰她。

    “他说中考前就能把我弄出去,所以我除了英语什么都没学。”何珉瑛说着又想哭,她抹了一下鼻子,把眼泪逼回去了。

    后面的三年高中,何珉瑛的英语成绩最好,其他科目都是无一例外地烂得惨不忍睹。

    高三那年,她参加了两次托福考试。

    第二次考试前,她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先在国内高考,适应一下国内大学的环境。”何珉瑛听着,觉得爸爸虽然早早就离开了体制内的单位,可是说话还是老干部口气。

    何珉瑛第二天含着眼泪参加了托福考试,最后成绩居然比第一次还要高一些。

    二零零七年,林玲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何珉瑛考上了第二外国语大学的大专。那年北京夏天的暴雨让很多人猝不及防。林玲做家教回来的路上,被困在了鼓楼。何珉瑛打了一辆出租车,花了三个小时去找她。可接到林玲之后,出租车怎么也不肯载她俩回小街村。于是何珉瑛拉着湿乎乎的林玲坐进了路边的麦当劳。

    “咱俩的学校距离太远了。”林玲看着窗外的雨像泼在窗玻璃上似的,对何珉瑛说。

    何珉瑛咬着一杯可乐的吸管,也看着路上一动不动的车河,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芝加哥离好莱坞远吗?”

    不知道有多少辆车在外面一起鸣笛,伴着雨水的声音,让夜都不像夜了,更不像白天。

    林玲转过头看着何珉瑛:“你爸一直在芝加哥吗?”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奥运会即将在北京举办。林玲加入了志愿者,胸前挂着绶带,在北京的大街上给外国友人指路。何珉瑛申请了美国的一所大学,拎着一个箱子,飞到了美国的芝加哥。没有跟林玲告别。

    林玲在QQ上给何珉瑛留言:

    2008年7月29日

    “走了不说一声?你脑子被门夹了?”

    “你爸不是不让你去吗?”

    “你自己怎么办的签证,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去那边怎么生活?”

    “你手机打不通”

    ……

    2008年7月30日

    “到了吗?”

    “安顿好了说句话。”

    “大姐……”

    ……

    2008年7月31日

    “到了吗?”

    “安顿好了吗??”

    “说句话啊”

    ……

    2008年8月1日

    “哦对,你刚到,肯定没有网。”

    ……

    2008年8月2日

    “怎么样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

    ……

    2008年8月3日

    “我要死了”

    “要死了”

    “死了”

    ……

    2008年8月4日

    “奥运会快开始了,我们每天在外面站一天,特别累”

    “你怎么样?”

    “我要死了啊”

    ……

    2008年8月5日

    “我今天给你们家打电话了,没人接。”

    ……

    2008年8月6日

    “电话还是没人接,我直接去你家了,你家没人”

    “我恨你”

    ……

    2008年8月7日

    “我跟那个帅哥今天分到了同一个志愿者站”

    “我恨你”

    ……

    2008年9月27日

    “我今天第一天工作,同事都是大叔大婶,吓死我了”

    “我真恨你了”

    2008年10月1日

    “我今天跟男朋友去黄山”

    “我恨死你了”

    2008年10月7日

    “我今天去你家了”

    2008年12月31日

    “我今天又去你家了”

    “我问你妈妈,下篇在哪里。”

    “她说,下篇没有了。如果有,也应该是何珉瑛来写。”

    “我问为什么。她说,何家的故事,她已经没有了立场。”

    “何珉瑛,你欠我一个下篇。”

    何珉瑛的头像一直是灰色,那个俏皮的小兔子对着屏幕这头的林玲呲着牙笑,笑得林玲想哭。

     “能语音吗?”diedatseven问林玲。

    语音接通的一瞬间,林玲很想按下“挂断键”。文字交流如果还算顺畅的话,语音一定会让彼此尴尬,她想,十年没有联系了,声音都变了吧。

    “Hello。”何珉瑛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过来。

    “Hello你个头!我都要死了。”林玲不假思索地喊回去。

    对面在咯咯笑。

    “想我想得快死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就走?为什么走了连个信都不回?为什么……”林玲突然卡住了。说真的,彼此都不是当年的那个中学女生了,这些小女儿心态的问题,她问不出口了。即使她问出来,何珉瑛就一定要回答吗?

    “还有一个‘为什么’是什么?”何珉瑛的声音比当年低沉。

    “为什么现在又联系我?”林玲嗫嚅着。

    何珉瑛叹了一口气,在耳机里轻不可闻。“来美国六年了。”

    05

    二零零八年的那个夏天,何珉瑛乘坐的飞机降落在芝加哥奥黑尔机场。

    何志飞事前并不知道女儿要来。何珉瑛临上飞机前给父亲打了电话,告知了他,但没说是哪一班飞机。

    我不需要你接我,就像我不需要你帮我弄来美国一样。何珉瑛想。

    可是她一出通道,还是在一个大牌子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汉字的笔画真奇妙,何珉瑛在那一瞬间想到,自己的名字写出来就是比旁边牌子上的英文字母美上许多。

    牌子后面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犹疑地看着何珉瑛,张了张嘴,很慢地问道:“你是,何、珉、瑛?”好像是南方人,瑛字念成了“yin”。

    何珉瑛点点头:“您是?”

    得到确认的信息,中年女人立刻欢快起来:“啊!你好,小yin。我是Jessie Liu,你叫我Jessie就好。你的爸爸,他去洗手间了,马上就回来。我们等一下。我来帮你拿箱子。”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何珉瑛用北京人的客气拒绝了Jessie。

    应该是爸爸的秘书或者助理,何珉瑛想。

    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何珉瑛完全愣住了。

    还好是Jessie先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是父亲举着牌子站在这里,何珉瑛可能无法接受。

    何志飞的头发全白了,个子好像矮了不少,有点驼背,皮肤黑了。他穿一件花格衬衫,臂弯处全是褶皱。下身是一条牛仔裤,紧紧包在有点发胖的下半身。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一趟飞机上?”何珉瑛问,她好像还没叫爸爸。

    “你爸爸花了好大力气查到的信息。”Jessie抢着说,还很为爸爸骄傲似的看了他一眼。

    “哦。”何珉瑛应着,她拉着自己的箱子,Jessie走在旁边,爸爸略略靠后,走在她们中间。

    我刚才叫过爸爸了吗?何珉瑛心里琢磨着,好像叫了吧?嗯,一看见他就叫了。

    “累了吧?咱们先回家。”走出机场,爸爸掏出了车钥匙,接过了女儿的箱子。

    何志飞住在一套不大的公寓里。何珉瑛被安顿在其中一间卧室。房间不大,墙上贴着好几张明星的海报,何珉瑛一个都不认识。墙角放着一把吉他。桌上摆着一个空相框,里面没有照片。床上是简单的被褥。何珉瑛将行李放在地上,没有打开。

    “一会咱们出去吃饭。”爸爸推开一个门缝,对何珉瑛说。

    “哦。”何珉瑛点点头,爸爸轻轻把门带上。

    “爸,”何珉瑛突然喊了一声,爸爸猛地又把门推开了比刚才更大的一个缝隙,脸上带着笑意,眼睛里却装着像是等待质问的惊恐。何珉瑛想起小时候奶奶买回来一只小兔子,每次喂兔子胡萝卜的时候,小东西总是惊讶地略略抬起上身,好像确认对方不会害自己,才放心地进食。

    “这原来是谁的房间?”她问父亲。

    爸爸眼睛里的惊恐消失了,笑意变成了尴尬:“你刘姨的女儿。她上大学去了,不在芝加哥,这间就给你住。”

    “这是你的房子还是Jessie的房子?”何珉瑛盯着爸爸的眼睛。

    “是……我们的房子。”

    何珉瑛还是在一周之后搬出了这个公寓。

    “你记得咱们小时候有一个电视剧叫……《孽债》吗?”何珉瑛问林玲。

    “嗯。”

    “主题曲怎么唱来着?‘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何珉瑛的歌声传到林玲的耳机里。

    “后来你去哪了?”

    “上学啊,租房住,打工。我给你写的都是真事。”何珉瑛简洁地回答。

    “你现在做什么?”

    “房地产中介,在洛杉矶。”

    “过的好吗?”

    “赚翻了好吗!”何珉瑛的大笑听得林玲也跟着笑出了声,“中国人真喜欢买房啊!”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挺好的,毕业后就进了杂志做编辑。”林玲也很简洁。

    “我知道,我在网上搜到你的名字,还有你们杂志的投稿邮箱,才给你发的邮件。我很高兴你不是在《小说家》杂志工作。”

    “那个杂志早就倒闭了。你为什么一直不上QQ?”

    “开始顾不上;后来不想上,跟过去断了联系才好。”

    “跟我也断了联系才好?你别告诉我你忘了我家电话号码。”

    耳机里先是一阵静默,只有电流声。林玲以为通话断了,刚“喂”了一声,却听见何珉瑛说:

    “不敢联系你,不敢想你。我憋着一口气出来的,我怕我软弱了,就想回家。”

    06

    何珉瑛去美国之后,林玲意外地跟梅茵亲近起来。起初是林玲常去何家打探何珉瑛的消息,虽然梅茵也并不知道美国那边的情况,倒是聊得越发多起来。

    “珉瑛没少在你面前骂我吧?”梅茵轻轻放下茶杯,看着林玲。

    “真的没有,”林玲摇头,“女儿跟妈妈闹闹脾气,是难免的。”

    “咦?她没跟你说,我不是她亲生母亲吗?”梅茵惊讶地说。

    林玲刚刚从桌上拿起一块饼干,不小心就掉到了地毯上。

    二十三岁的梅茵,带着文学作品中少女最绮丽的梦,嫁给了风度翩翩的何志飞。

    自己的父亲并不看好这段结合,不仅仅因为何志飞是丧偶后二婚,还带着一个五岁多的女儿。

    “我看小何这个年轻人有些浮躁。”梅教授这样评论。

    “您看不起人家吗?他父亲当年可是抗日的热血青年。”梅茵犟嘴。

    梅教授摇摇头,“不是一码事。”

    “志飞说了,他最害怕的一种婚姻,就是一方因为没有文化素质,禁锢了另一方。”梅茵笑吟吟地告诉爸爸。

    “那他的第一段婚姻,是什么样的?”梅教授不以为然。

    “据说是个中专毕业。”

    梅教授还是摇摇头:“不是一码事。”

    但梅茵还是很快就嫁到了何家。

    她没有见过公公,但丈夫告诉她,就是公公临终前的话,让他见到梅茵就认定了她。

    她不喜欢婆婆。这个老太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虽然帮自己取报纸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书桌上散落的文稿,都是婆婆默默地帮她归在一起。但是她俩之间没有话说。最可气的是,她试图管教前妻留下的女儿时,老太太竟然用少见的倔强阻拦下来。

    自由,哼,一个老太太懂什么自由?!

    小两口的新婚生活非常甜蜜。何志飞带着梅茵去动物园,逛西单,买漂亮的连衣裙,把一个月的工资在一天之内花光。梅茵带何志飞去书店,给他推荐自己喜欢的书。何志飞常常在书店的一角坐下来,打着盹等梅茵读上一个下午。

    直到有一天何志飞回到家,告诉梅茵自己辞了职,准备和朋友一起经商。

    可是我们不是准备要自己的孩子吗?梅茵问。

    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志飞不明白。

    我需要稳定的生活!梅茵眼眶里都是泪水。

    我就是为了给你更稳定的生活!何志飞的脸都憋红了。

    后来何志飞就出国了。为了证明给你看我能成功,何志飞对梅茵说。

    [if !supportLists]第一年,    [endif]我希望他在美国混不下去赶快回国。梅茵说。

    [if !supportLists]第二年,    [endif]婆婆过世,他回来奔丧,要和我离婚,我同意了。

    [if !supportLists]第三年,    [endif]我希望他在美国混不下去,这样珉瑛就可以留在

    我身边。

    后来,我希望他在美国朝不保夕,这样珉瑛就不会老念叨爸爸的钱了。

    再后来,我希望他在美国春风得意,珉瑛就可以去找爸爸了,孩子等了太久了。

    再后来,我都不愿意去想这个事了。珉瑛却说,她自己办好了手续,要去美国了。

    梅茵没有哭,脸上全是泪。

    “后来我们大一学屈原的《九章》,我看到了那句‘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林玲说,“就想起了您的笔名”。

    “大一才开始看《九章》?”梅茵皱着眉头问,林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跟自己要回茨威格小说集的何珉瑛的妈妈。

    “对啊,谁让您当时不借给我书看?所以启蒙很晚啊。”林玲坏笑着说。

    “嘁!”梅茵也笑了出来。

    “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林玲试探着问。

    “对啊,当年的我,很无知,很蠢。”梅茵说,“后来我才知道,何志飞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珉瑛妈妈的父亲帮忙找到的。至于为什么追捧知识的何家会娶一个中专毕业的女人,也很好理解了吧?”

    林玲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梅茵看着林玲,自顾自地点点头:“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多说无益。原来那个‘下篇’,我编了我和何志飞的美好结局,所以何志飞走后,我就把那篇撕了。那本杂志就一直放在我书桌上,每次看见它,我都在心里下决心:我要好好写一写老何家的事情,我要发表在最受欢迎的杂志上,让全中国都看看这个荒谬的家庭,然后我还要寄到美国去给何志飞看。可奇怪的是,我再也提不起笔了。如果要写,也应该由何家人自己写,我没有立场了。”

    林玲点着头:“您把瑛子带大,真的很了不起。”

    梅茵笑了一下,林玲觉得这个笑容有点惨兮兮的:“她哪是我养大的,她自己长大的,我能做的就是守着她而已。要是没有她,我根本熬不过她爸爸刚离开的那几年。这样一想,我还不如我的那个婆婆。”梅茵又笑了一下,笑容在脸上转瞬即逝,“想当年,我和何志飞都觉得,我们的结合非常美满。我呢,对嫁入何家充满了想象,对何志飞的爱充满了想象,认为我们俩是最完美的互补;他呢,似乎因为他父亲的遗言,也认为我们的爱情是最合理的吧。”

    “爱情怎么能用合理来形容呢?”林玲脱口而出。

    梅茵看着林玲,没有说话,眼睛里都是悲伤。

    07

    “你那边几点了?”何珉瑛问。

    “十点多了。”林玲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

    “你回家吧,太晚了。”何珉瑛说。

    “那等我回家,咱俩接着聊。”林玲边说边动作利索地收拾书包,望了望窗外的夜色。“我打车回家,十分钟就能到。”

    “着什么急?”何珉瑛笑了,“有的是时间。”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消失了?”林玲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瘪了瘪嘴,心口涌上一股酸热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自己打工,怎么不跟你爸爸要钱?”林玲窝在家里的沙发上对着电脑说。电脑已经发烫了,她只好把它从膝盖上转移到沙发上。

    “开视频吗?”何珉瑛没回答她这个问题。

    “可以啊,就是我家的网不太好,可能会卡。”林玲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

    “卡了再说。”何珉瑛说,抬起了手。

    “等一下,我今天没化妆,马上回来。”林玲说完就蹦下沙发,冲去洗手间。

    电脑被扔在沙发上,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何珉瑛的脸。她用手支着下巴,看着屏幕上空空的沙发,温柔地笑着,嘴角轻轻地扬起。

    林玲在洗手池旁边的化妆包里乱翻一通,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进了池子里。

    “找着了找着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池子里捡起一管口红,小心翼翼地涂在自己嘴唇上。

    “靠靠靠。”手一抖,口红涂得溢出了唇角,林玲又手忙脚乱地抽了一张面巾纸轻轻擦着嘴角。

    最后抿了抿嘴唇,对着镜子盯了两秒,“就这样吧!”,转身跑出了洗手间。

    “好看。”何珉瑛看见林玲出现在屏幕上的第一句话。

    “气色不好。”林玲有点不好意思。她仔细观察着屏幕上的何珉瑛。头发很短,比中学时候还短。刚上高中的何珉瑛偷偷去烫了发,一头的短发小卷。教导主任发现后,拉她去学校门口理发店剃了一个圆寸。要是别的女生估计要哭晕了,可是何珉瑛觉得,圆寸比小卷卷更好看,从此之后就一直是圆寸造型。

    脸瘦了,双颊有点凹陷。“还是那么白。”林玲评论道。

    “视频失真。其实晒黑了,这边阳光太强。”何珉瑛摇摇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

    突然又同时开始说话:“你说啊,为什么……”“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爸也没钱啊。”何珉瑛回答。

    何珉瑛到了美国才知道,原来爸爸并没有赚大钱。更确切地说,何志飞一开始赚了一些钱,后来又赔了钱。

    “你还记得我爸给我寄了五十美元吗?”何珉瑛问,林玲点点头。“我后来才知道,那会他的生意赔了,那五十美元够他吃一礼拜的。他不让我来美国,是因为根本养不起我。后来呢,他的生意再也没好过,赚点钱就赔进去。再后来他就跟Jessie结婚了,两个人互相有个依靠。”

    “美国人一上大学就搬出去住,我说那我也搬走吧,反正我也是来上学的,也不想打扰他们俩。”

    “说真的,那些年我爸虽然不在我身边,可是在美国往国内给我寄钱,也算是拉扯大了我。我呢,大手大脚地花他的血汗钱,没少糟蹋。说到底,他不欠我的。”

    “玲儿,你不觉得人这东西特有意思吗?你看我爸这辈子,都是在发现自己缺陷,然后尽力去补全。一开始他发现自己没有权,自己的老爹除了痛说革命家史,啥也给不了他。他就娶了我妈,进了机关单位。后来我妈没了,他听我爷爷的,觉得自己家需要文化气息,不能再走他爹的老路,就娶了我后妈。再后来,他觉得自己缺钱,他就下海、出国。然后他觉得自己缺女儿,就拼命工作想把我接到美国。再后来,他发现他缺老婆,缺陪伴……我不知道他现在缺什么,今年圣诞节我问问他,缺什么给他买什么当礼物吧。”

    “你再看我,小时候在国内,不缺钱,缺爸爸。后来出国找着爸爸了。现在呢,还是不缺钱,缺爸爸。”何珉瑛在屏幕上笑着,林玲在这边哭着。

    08

    “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爸和我后妈又吵架了。我问他,你为什么总跟新妈妈吵架?我爸说,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大人们总说,成年人的感情世界,小孩子理解不了。

    小孩子的感情世界,成年人又何尝能理解。

    在小孩子的童话世界里,通常有一个恶毒的后母。

    我没有,何珉瑛说。我没有人可以怨恨。

    梅茵吗?我爸去美国之后,是她带大了我,我没有理由恨她,反而要谢谢她,跟我爸离婚了,却没有离开我,也没有告诉我他们已经离婚了,让我还有一个人可以叫‘妈妈’。

    Jessie Liu吗?她在我的生命中无关紧要。可要是没有她,我爸爸撑不到今天。

    我爷爷,当然我也不恨。他一辈子失意,怨恨都释放在了我奶奶和我爸爸身上。最后还要用遗言的方式控制这个家,好笑吧?

    我恨我爸吗?不,我可怜他。他没有能力做好这一切。我希望以后的我有这个能力。他不明白,爱不是通过补全自己得来的。但爱要怎么得来,我也不知道。何珉瑛最后说。

    没有一个可以怨恨的后母,我还算是公主吗?

    09

    何珉瑛一直没有回国。二零一八年林玲结婚,她也只是托梅茵包了个大红包。

    林玲结婚后打算去美国度蜜月,顺便见见何珉瑛。可是何珉瑛那段时间却去了墨西哥,说是地产公司“团建”旅游。所以林玲就改变计划去了东南亚。等到蜜月回国,林玲却收到了diedatseven的邮件,是一封婚礼请柬。

    何珉瑛要在美国结婚了,爱人是个白人姑娘。

    请柬上面是漂亮的花体字,除了标出婚礼的时间地点,中间有一大段中文双语写道:

    “我们二人在各自人生的前半段,用尽全力试图寻找爱的意义,定义合理的爱情模式,直到我们遇见了彼此。我们意识到,爱是毫无保留的,是无从设定的。没有所谓“合理”的爱情。爱就是我们眼中的对方,是唯一的彼此。”

    林玲轻轻地把最后那句英文读出了声:

    “There is no reasonable love. LOVE is YOU in my eyes, the only YOU,vice versa.”

    10

    “你为什么叫diedatseven呀?”

    “你猜。”

    “因为你爸在你七岁的时候出国了?”

    “因为那年我奶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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