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说:“木心先生自身的气质、禀赋,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
木心,原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
1927年2月14日,生于浙江乌镇一个大户人家。
1946年,进入“上海美专”学习油画。
1956年7月,教书的他遭学生诬告,第一次入狱;
1971年,被囚禁18个月,所有作品被烧毁,三根手指也被折断。
1977—1979年,第三次被限制人身自由;
1982年,55岁的木心留学纽约,并长居美国;
2006年应故乡乌镇邀请回国。
生于动荡年代,处于迫害时期,身心遭受重创,木心先生却说:“我非常倔强,任何环境都改变不了我对艺术的忠心。”于是,继续书写,继续绘画,继续对音乐的喜爱,继续将平凡的事情变得美好、诗意,最终成为“文学上的音乐家,绘画上的魔术家”。
19岁的木心木心挚爱文学,对文学有一种本真的虔诚,他“对汉语的热爱,对汉字的珍视,超出了很多自命为国学家的人”。
在乌镇,孙家花园与茅盾故居在同一条街上,十四五岁时,因胸腹有疾,木心未能赴前线,在茅盾书屋阅尽中西名家经典。
五十年代末,国庆十周年夜,他躲在家里偷学意识流写作;
“文革”前夕,他与李梦熊彻夜谈论叶慈、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
1971年,被囚禁时,他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偷偷写了65万言的文学手稿;他说,“你要我毁灭,我不!”
在工厂劳改时,他指导工友写文章时如何谋篇布局、遣词造句,凡有求知者无不悉心帮助;
平反后,20本作品被毁,时代辜负了他对文学的热情,他决定从此只画不写。
幸好,真正的高手是不会被永远埋没的。
1984年,一对法籍台湾艺术家夫妇,惊叹于他的睿智与谈吐,力劝他写作,说,今天来,就是请你答应,你还得写作,专心写作,我们帮你推介。不答应不走。
木心答应了,作品被介绍到台湾,第一篇文章《大西洋赌城之夜》一行标题斜斜占了一整版。随后,几个出版社一气出了他12本书。台湾读者被木心的文字震撼,以为是大陆“出土”的老作家,纷纷动问:“木心是谁?”
可直到2006年,木心的文学作品系列才在大陆出版,距他离世只有5年。
木心对文学的挚爱“到了罪孽的地步”。他经历了文学的断层期,但文学在他身上不曾断层。
熟读中外典籍的木心以柏拉图、奥古斯丁、康德、尼采、维特根斯坦、萨特等为楷模,崇尚独身主义,却因此被人污蔑而陷入灾难,但他仍“死不悔改”。
他说,“灵感”是无上矜贵的,只在清新的心智湍流处,它才偶尔轻轻掠过,它从不肯停栖于僵木枯枝上,“灵感”是最难邀请的,如梵乐希所吟咏,多少个夜晚的虔诚等待,一次青春怎够用,必得期之于二度三度的青春。
于是,八九十年代恢复密集写作后,他每天都要花十一二小时,手写一万字左右。应陈丹青等华人艺术家的请求,讲授世界文学史时,每次课都准备两万字左右的讲义。有次为赶稿,买好食物把自己关在房间,四天没洗澡,稿子寄出后,身上已经生了虱子。
九十年代,他承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妄想,写成《诗经演》三百多首,满心狂喜。
新世纪仍然笔耕不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握不住笔管。
他说,写作是快乐的,如果你跳舞、画画很痛苦,那你的跳法、画法大有问题。
木心讲了五年世界文学史,从希腊神话到现代文学,后经陈丹青整理出版《文学回忆录》;
“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于是,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斩钉截铁,毫不犹疑,娓娓道出他的文学回忆。他对文学的断语“胆大透辟”,“凌厉峻拔”而又“深不可测”。因为他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无论中西、古今,还是文学、哲学,艺术已融进了他的血液,成为了构筑他躯体的一部分。
讲到《红楼梦》,木心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令人叹服,一句断语,便显出先生惊人的见识。
“木心的断语,取出水面,便即“兀自燃烧”起来。”
他的文学作品完整衔接了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同时又“不受制于五四开启的价值、精神与世界观”,而“持续回应并超越五四那代人远未展开的被中断的命题”。
他的作品用“不明觉厉”来形容再贴切不过,字都认识,句皆明白,可最后就是似懂非懂,总感觉另有深意等待挖掘。“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
他说,文学要“抗拒从严”。他是极少数“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的作家。他的文章注重细节,每个字眼、每句话、每个段落都有讲究,仿佛精心安排过。一篇《上海赋》讲了上海的历史、繁华、弄堂及亭子间,浩浩汤汤,喧嚣鼎沸的二十世纪中期上海人的生活便跃然起来。据说一位绸布店经理看到文中讲到旗袍面料,吩咐手下:“记下来记下来,我们的料子还不够,照这个进货。”而这全凭木心的儿时记忆,没有资料可查。
作家陈村读罢木心先生的《上海赋》“如遭雷劈”,将文章逐字逐句打入电脑,发布在网上。为文宣告:“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并说“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木心对自己的作品是自信的。
在讲自己的《S.巴哈的咳嗽曲》时,他说“好久不读这篇。今天读读,这小子还可以。”调皮的话语自信又可爱。
讲《散文一集》序时,说,“这篇序,可传。和唐宋八大家比,不惭愧,稍微改改。”
他对文学也是有野心的,想要“推倒法利赛人的桌子。”
木心的转印小画文学上,木心的文体、文风是崭新的,找不到师承,具有唯一性;绘画上他也很另类,其绘画作品极具个人性,被称为“现代中国画”。
1977年秋,刚出狱不久的木心偷偷邀请上海的画家同行观看他在狱中所作的50幅小画。同行未发表意见,因为“很难欣赏”,难以归类,人们甚至分不清是中国画还是西洋画。他的画与传统的中国画截然不同,不用宣纸、不讲笔墨,甚至排斥文学性,但画的确是中国的风景画。
也许是苦难造成了中国艺术界普遍小心翼翼,但在开放包容的美国,木心的作品受到了欢迎。
1982年,木心将那50幅画交给美国签证官,签证官的目光由怀疑转为吃惊,木心获得了签证。
1983年,“林肯中心”举行木心水墨画展。
1984年,木心在哈佛大学举行人生的第一次个展。东方学术史教授罗森菲奥看了说:“这是我理想中的中国画。”耶鲁大学美术史教授列克朋哈也对木心说:“现代中国画中我最喜爱你的画。”
2002年,举办“木心的艺术”大型博物馆级全美巡回展。
1994年,他在文革期间创作的转印小画被收藏,并于2001年捐给耶鲁大学。
木心说,文学是我的男孩,绘画卖出去就等于女儿出嫁了。画比较贵,因此比较有钱,文学比较穷,靠他姐姐抚养他的。
等他的文学作品陆续在大陆出版后,他形容,弟弟的名气要超过姐姐了。
木心说,绘画要“坦白从宽”。他的画视野开阔,视点极高,多是在空中观看风景,同时又受到老子思想的影响,仿佛“站在超人间世界观看人间世界”。既突破了传统中国画的限制,又扩展了中国画的概念。
2006年,有记者问木心:“你因写作而成名,很多人会忽略你同时还是个画家,这会不会令人遗憾?”木心答曰:“不遗憾,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于我的绘画时,请别忘了我的文学。”
可是,直到现在,中国似乎还没出现“热衷于木心绘画”的现象。但其存在感是不可忽视的,而且会越来越强。
已经得到其他多个国家认可的中国画,还能得不到本国的认可吗?
他的绘画具有前瞻性和创新性,未来会受到更多人的赞赏与喜爱是毋庸置疑的。
真正的贵族木心挚爱文学与绘画,但最钟情的是音乐。
曾写诗“音乐是我的命,贝多芬是我的神,肖邦是我的曲……”
“文革”时入狱,木心曾手绘钢琴的黑白键无声的“弹奏”莫扎特与巴赫。
年轻时听音乐会,从音乐厅出来,说自己“满身的音符,散落到黑暗的凉风中。”
他在生活中能感受到音乐,然后将音乐融于文章与绘画中。
在纽约,有次听完音乐会,前往地铁站的途中路过中央公园。公园上空有非常厚的云,一层又一层,每道云边都镶着月亮的光,但月亮没出来。木心站住看了很久,说“这就是贝多芬”。
他说“我一贯以作曲的方法来进行文字书写的,《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便是两个钢琴协奏曲。”
在《嗻语》里写:“我去德国考察空气中的音乐成分,结果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
他谈论音乐家。
“瓦格纳的音乐不是性感的常识剧情,是欲与欲的织锦,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音乐家有奇妙的编纂法,渐渐就艳丽得苍凉了,不能不缥缈高举,波腾而去。”
“老巴赫,音乐建筑的大工程师,他自我完美,几乎把别人也完美进去了。”
“勃拉姆斯的脸,是沉思的脸,发脾气的脸。在音乐中沉思,脾气发得大极了。”
“贝多芬是德国乐圣,博大精深,沉郁慷慨。”“贝多芬在第九交响乐中所作的规劝和祝愿,人类哪里就担当得起!”“贝多芬四重奏,是一种慈悲,想拯救世界,可是拯救不起来。”
“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乐、和平、祥和的一面,肖邦是忧伤、自爱、怀想的一面。”“莫扎特真纯粹呀,在巴赫之后同样可以滔滔不绝于音乐自身的泉源。肖邦是浪漫乐派的临界之塔,远远望去以为它位据中心,其实唯独肖邦不作非音乐的冶游,不贪无当之大的主题。”
“别再提柴可夫斯基了,他的死……使我们感到大家都是对不起他的。”
“在西贝柳斯的音乐中,听不出芬兰的税率、教育法、罚款条例、谁执政、有无死刑。艺术家的爱国主义都是别具心肠的。”
木心生前还坚持作曲,经常把到来的灵感随手记在练习本上,甚至医院发票的背面。他说“音乐要有耐心”,至死藏匿自己工整而精美的乐稿,从未示人,惟在意兴遄飞的时候,轻声哼唱。
好多人知道木心,是因为《从前慢》,一首诗歌,几十个字却氤氲着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意境,令人心向往之。2015年末,木心先生离世四年后,陈丹青决定请作曲家高平将木心音乐遗稿整理出来,编成曲。
高平觉得木心音乐跟文字很像,有相当多的民国遗风,“我能看到赵元任,又能看到黄自。他有五四后校园歌谣的东西,也有带民族风格的旋律,但明显受西洋音乐的影响。”“只要是好的音乐,跟木心都有关系。”
木心从不说自己是音乐家,他曾说:“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音乐(是我)做了一个梦,可是音乐是最美的,我认为一切艺术都通向音乐的。那么很高兴的是你们在我的画里边看到音乐。”
在黑暗中大雪纷飞木心热爱艺术,便不顾一切投身艺术,以对艺术的忠心与对美的追求克服了时代的同化。
被囚禁时,他偷偷写的文学手稿,正反两面,密密麻麻,每面约有5000字,同时,他还进行风景画创作及作曲;他说,“托尔斯泰、莎士比亚都跟我下地狱”,“ 我白天是个奴隶,晚上我是个王子”。他自己构筑的艺术宫殿拯救了他。
有人以死殉道,木心以“不死”殉道。小时候过惯精致生活的木心说:“真正的贵族是不怕苦不怕累的。”
劳改时,工作又脏又累,工资极少,仍磨灭不了木心对生活中美的追求。他喜欢美食,有时会在有限的生活费中省出小钱买喜欢的面包、生煎、雪糕,年近半百的木心便像孩童般快乐。他说“懂得不快乐的人更懂得快乐”。他讲究穿着,下班后,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冬天会戴一顶鸭舌帽,围上围巾,穿上整洁的旧黑大衣。看木心的照片,俨然巴黎电影里走出来的绅士,岁月败不了真正的贵族。
时代亏欠了木心太多,特别是大陆,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才出版他的文学作品,而他的画作,至今仍只有少数人能懂,他生前曾说以后要把作曲演奏出来听听,却到死都没实现。
对那段无妄之灾没有怨言吗?是有的,但他不愿意把自己当作一个受害者,回国后,不愿见劳改时的工友,因为不愿想起那段屈辱的日子。
对才华无人赏识没有焦虑吗?也是有的。他写“在这早已失落价值判断的时空里,我岂非将自始至终无所作为?”但他也说“当没有人理解你时,你自己不要出来讲。”称自己“天生不宜作胜利者,自来没有胜利的欲望,只是不甘失败,十分十分不甘心于失败。”
在《文学回忆录》的第一讲,木心就说“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说给大人听的。多听,多想,人得以归真返璞。”又说,“像莫扎特、肖邦、莎士比亚、普希金,真相一开始就是归真返璞的”,而他自己也是一位归真返璞者。
即使半生困苦,未遇伯乐,又为生活愁苦,在讲授世界文学史的课堂上他仍风趣幽默,有时会如孩童般手舞足蹈,经常逗得满堂欢笑。
木心“喜欢的是做陶渊明那样的事”,认为“陶潜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其文学境界最高,他的朴素是大富翁的朴素”,称自己“不过是一介忘了五石散而但饮咖啡的古之遗狂而已,就算是也能装作旁若无人,独坐幽篁里,明月不来相照了。”
即使献身艺术,木心仍仿佛一个局外人,与这个时代迥然不同,无论是他的文学风格,还是他的绘画方法,抑或他对待命运、对待生活的方式。他似乎从时代的滚滚浪潮中抽离了出来,站在另一个时空,摆脱了时代在艺术上留下的印记。“他用他的方式回应这个时代,同时又在回避这个时代。”即使时代在他身上留下的苦难从未减少,他都能凭着为艺术献身的赤子之心克服这个时代。正如他所说的“深厚的教养所集成的勇猛,远远胜过无知无情者的鲁莽”。
他身体力行告诉我们:
“生活上宜谦让宽厚,艺术上应势利刻薄。”
“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做作是不会快乐的。”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他还说:
“一个人,受另一个人的影响,影响到了可以称为“最大”——这是病态的,至少是误解了那个影响他的人了。或者是受影响的那个,相当没出息。受“影响”是分时期的,如果终身受一个人的“影响”——那是误解,至少是病态。”
木心先生是一个“大异数”, “他是植物性的,不是动物性的……慢慢长慢慢长,最后长成参天大树”,在“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中成为“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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