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
——王国维 原文
王国维说,能让我们超然物外的必须是和我们没有利害关系的东西。这个东西必定不是“实物”,除艺术之外没有什么能具备这种功效。
王国维还举了许多例子,比如庄子与惠子“濠上之鱼”的典故,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而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其实他们只是站在不同的世界里道出了各自的真理,惠子所在的世界是世俗的知识世界,把物与我分得很清,借助逻辑工具辨析是非对错;庄子所在的世界,物与我的界限消弭了,万事万物齐同为一……在心灵澄明之境里,主观与客观不再是对立的了……同样在看着濠水的游鱼惠子在一个功利型、实用型的世界里,庄子却已经超然物外,进入一个审美的世界了。
——苏缨 解读
还有“舞雩之木”,孔子问子路、曾点、冉有和公西赤四人如何施展自己的才能,四人所言相差悬殊,最后发言的曾点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看上去这四个弟子的抱负一个不如一个,尤其是曾点,简直是游手好闲了,但孔子却说:“吾与点也!”
孔子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曾点所说的人物皆脱离了现实的羁绊,完全沉浸于审美的世界之中。什么样的人才能这样随心自在,必是经济基础牢固、上层建筑齐备且身心自由远离欲望之苦的人。
真正的艺术会让人脱离欲望的支配。
即使是最自私、最贪婪的俗人,看到曹霸、韩翰画的马也不可能想着骑上去兜风,看着毕宏、韦偃画的松树也不可能想砍下来盖房子,看着雅典的人体雕塑也不会起淫心,看着金字塔也不会想自己躺进去。
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
——王国维原文
“观者不欲,欲者不观”,审美是不带欲念的,正如濠水上看鱼的庄子和曾点的“美政”思想。
艺术是物与我之间的一个隔板,真则不美,美则不真。距离产生美,同时距离也产生敬意,所以古希腊悲剧的背景总是在时间或空间上与观众拉开距离。
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王国维原文
王国维认为艺术之美优于自然之美,而且只有“天才”才能把自然人生复现于美术(艺术)之中,我们庸庸大众可以从他们的作品中领略一二,从而超然一下,解脱一下。
“天才”是叔本华美学理论里的专有名词,天才可以摆脱生命意志的奴役进入超然的审美和艺术境界,而科学主要是满足人的功利需要,所以科学不需要天才,只有艺术才需要天才。
上文中的庄子与孔子就是这样的“天才”。
天才与凡夫的差异,就像佛与众生的差异。也正如佛祖以佛法使众生得以解脱,天才以艺术使众生得以解脱。
——苏缨解说
《红楼梦》的作者无疑也是这样的“天才”,而《红楼梦》正是一部可以指引众生走向解脱的伟大艺术作品。
贾宝玉喜欢女孩,有人说他尊重女性,是女权主义的先行者。其实不然,贾宝玉是典型的“双标”,他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而年长、已嫁人的女人他厌恶起来比男人更甚,说她们从无价宝珠变成了鱼眼睛。
是因为贾宝玉“渣”吗?
不是的。是因为贾宝玉处于审美的境界,他对女孩的喜爱不是站在男女对立的视角,而是清与浊、纯真与世故、审美世界与世俗世界的对立。
闺中女孩不用在世俗世界中周旋,她们生活在如诗如画遗世独立的审美世界之中,她们不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只是清清爽爽的一个自己。
这是贾宝玉的审美追求,也是王国维的审美追求。在这里苏缨又引了王国维的一首《浣溪沙》:
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经秋何事亦孱颜。
且向田家拼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只应游戏在尘寰。
散淡的描述,给人以疏离之感,仿佛世界离自己也远了几分。
苏缨说,“一个‘且’字,一个‘聊’字,无欲无求,与物遨游。‘只应游戏在尘寰’,有游戏则有审美,有审美则有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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