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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姥姥卧床不起的那一年,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她的儿子、女儿都围绕在她的床边,她的女儿们眼眶湿润,一下子慌了忙,不知所措。
姥姥一个人侧躺在床上,脸面向墙壁,一直地小声嘟囔:“又给你们找了这么多麻烦!”接着,又拿起自己的手绢,偷偷抹眼泪。
姥爷一个人坐在门廊上,看着院子里这片狭小的天空,又搬着自己的手,数自己的手关节。这是姥爷时常做的事情,是他计算人年龄的最常用的方法。
正当他们的儿女们商量究竟该怎么照顾我姥姥的时候,我姥爷说:“你们都忙各自的吧!你妈就我照顾吧!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从那以后,两个人,两丛白发,两具被岁月折磨得无可奈何的躯体,互相扶持着。
在我眼中,姥爷是个非常厉害的人,我八岁之前的所有功课都是由他辅导,懂得借景教授我知识,借机教育我生活的经验;手艺精湛的他会编织任何姥姥想用的物件,修理任何部件...他给我做的第一把伞是用破旧的雨伞组合的,给我做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用大自行车改装而成。
我年少时总以为他是异人,洞悉世间万物,凡经他手,所有东西都能再次完好无损。
只是周全如他,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姥姥的病,和他孤独而又狼藉的余生。
人生就是一条归途,所有的出发,都是回归。走到后来,人渐渐少了,只剩下自己,独自与苍老和虚弱对抗。
因此,老伴二字,才显得如此可贵——在最无力的晚年,故友渐去,儿女渐远,如果还有一个人,从少年相伴,到晚年相依,就是最大的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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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在没见过姥爷照顾姥姥的那些日子以前,我一直都以为,夫妻最终都会囿于柴米油盐的乏味之中。
但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忽然懂得,什么是相依为命,什么叫唇亡齿寒。什么是爱。
姥爷当兵回来,家人介绍,娶了姥姥。
姥爷家庭并不富裕,因逢事变,才得以有几亩田地,在当兵回来的一两年时光里,都是以耕地为主。
而退役没有几年,他从战友那里得到消息,了解到当兵的人可以去供销社之类的单位工作,姥爷因此选择了离家稍近的乡镇棉花厂,说是离家近,但是骑自行车也得一个小时。自此,田地里的活便归了我姥姥打理,姥姥有了孩子,一个人边带孩子,边打理田地。
后来听母亲述说,姥爷和姥姥在打理田地期间都是早上四五点,就下地除草捉虫,然后,母亲负责在家烧饭,做好之后带到地里,姥爷吃完饭之后,便赶去上班,姥姥都是干活到中午才回家。下午三四点又去做同样的工作,一直到姥爷下午下班,两个人再一起回家。
日子艰辛,生活得却还美满。
姥姥到中年,姥爷便带着姥姥去到处看病,谁知这一看,竟到了晚年。
母亲说,她印象里最深的一年夏天,姥爷骑自行车带姥姥去看病,回来的路上适逢下大雨,姥爷就那样,在雨中骑车,车轮碾过泥泞的路面,留下深深的辙印,回到家后,姥姥感冒发烧了两天,咳嗽不止,像是落下了根儿似的,每到冷天,咳嗽就会加重。
至此,姥爷愈加愧疚,每每提及,都深深地责备自己当时怎么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雨,又替自己解释道,车子骑在偏远的田地里,哪有避雨的地方?没有避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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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五年前,姥爷又专门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说是要带着姥姥出门看看风景,不能总闷在屋子里,他再三叮嘱我母亲要给他买辆车回来。母亲看他年龄大,一再拒绝,却拒绝不了姥爷那颗为炽热的心——一定要为姥姥看病。
之后的他,带着姥姥又去了好多村落,看了好多传说中的“名医药方”,却依旧没有医好姥姥的病,依旧没有少得了儿女们每年带姥姥进大医院医治。
我有一次去医院看姥姥,姥姥因为打针昏迷,嘴里念叨的,一直都是姥爷的名字。
“民儿,民儿,民儿....”
姥爷就坐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满头的白发,竟像照顾一个孩子,那么体贴,无微不至。而他们的儿女每每看到这一幕,便会偷偷的抹眼泪。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我的时候,就一直喊我乳名,稍微清醒一点后,又让我走,让我离开医院,赶紧去学校。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送到我的耳边:“这里不干净,脏,你赶紧走!”
我哽咽着,看着她那和头发一样白的脸庞儿,浮肿的脸蛋儿,深黑的眼窝儿,握着她的手,微笑着,一直看着她,喉咙却像是被鱼刺卡住,说不上来话。
姥姥一直是清醒的。
因为清醒,她深知自己的狼狈,也深知自己正成为累赘,成为家人怨气的来源。
活,无法清爽地活。
死,无法利落地死。
人至暮年,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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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姥姥本是个讲究的人。
哪怕是下地回来,也要做到:发丝整齐,衣服干净。
何曾想,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这些都无法成全。
有一回我去看她,那时候正是夏天,屋子里燥热,床底下是便桶,床头放着大叠大叠的劣质手纸,异味扑鼻。不远处放着一个高凳子,上面放着洗手水。
我坐在她身边,说:“姥姥,我帮你洗洗头发吧!”
一开始的她推脱说让我母亲帮她洗,因我一再强求,便由我和姥爷搀扶她下床,颤颤巍巍地坐在高板凳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倒热水,如同一个孩子。似有满腹委屈,又似乎在此刻,她已不想申冤。
洗的时候,她不时地扭头看我,想说什么,嘴唇嚅嚅着,最终什么也没说。
可是我懂得,全部懂得:在生命的末梢,她得到一丁点爱和尊重,哪怕只有一丁点,都觉得受宠若惊。
后来我要端便桶,她怎么样也不肯,反复说:“龌龊,龌龊......”她怕她的脏,毁了我们对她的好感。宁愿忍着。她如此小心,小心得让人戳心窝地疼。
那天坐到很晚,终于还是要走了。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我说:“姥姥,我以后再来看你……”她点头。
然后一直看着我出门。转身的时候,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又重复了好几句“走吧,走吧,别牵挂我......”才走出那扇门。
可是,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许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来日方长,可不一小心就是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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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姥姥生前时常自怨自艾,怨自己疾病缠身,不能起床做饭,不能自理自己的生活,不能让姥爷的生活过得轻松。
而这一切,都磨不厌姥爷周全的性子,他时常在姥姥怨恨自己生不如死的时候,给予姥姥最真挚最诚恳的信心,让她活下去,并一直安慰姥姥,说自己从不厌烦现在的生活,觉得照顾对方,是一种幸福!
十年,足以消耗亲人的关爱,磨蚀照顾者的耐心,足以让人以为,也许,她就会永远坐下去,静下去,就像故乡的一颗树一样,不声不响,也无诉无求地,活下去。
母亲不止一次向我讲述那次姥爷在医院无助的情景,他自己本是疾病交加,在医院看病的时候,生怕自己的年岁活不过姥姥,怕自己照顾不到她老去、死去,又怕将来的自己会厌倦一切,给不了姥姥最好的,自已坐在医院里哭的像个孩子,像个老去的孩子。
可最后,姥姥还是走了,在她如姥爷心愿,终于站起来走动的那大半年里,走了,到了一个再也不用姥爷照顾的地方,到了一个两个人异地,却彼此想念的时空里,到了一个彼此只能托梦交流的地方。
06。
姥姥走后,我每逢假期还会去看望姥爷,我早已习惯床上坐着姥姥,三个人一起聊天的日子,而床上那个人却再也不见了。
三个人,也变成了两个,直到就只剩下一个。
姥爷还会搬着自己的手,数自己的手关节以计算我的年龄,每次我去,他都算,从不厌倦。只是,数着数着,竟然停顿下来,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往日里,他计算的时候,还会有人调侃他老年了,老是重复一种动作。
可现在,即使他重复再多次,也不会再有人说他老了,记性不好了。
毕竟,他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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