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的启蒙是很晚的,只读了不到两年私塾,家道便中落了。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算不得什么,所以吴二的心里大抵也没什么波澜吧。
做了几年的杂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或者能把什么做好。这时他已经十五,一个相对尴尬的年纪,不算大又不算小。
吴二无所事事地走在街上,街上的光景也不同往日了,人们的脸上好像都失了光采,眼神直直地在路上走着,让旁观者看来总以为他们不晓得自己要走向哪里。时不时地过来几队穿着军装的人,他们走路时碰到行人或者是路边摊子,骂上几句,要么抓些东西吃,所有的这些在人们眼里已经习以为常了。
吴二慢悠悠地走着,他饿极了,却不知道吃些什么。青团看着美味,可那甜滋滋的东西又不顶饭,只是解个馋罢了。再往前走,香味愈浓了,他望着卤菜店,喉咙湿润了,真想香喷喷地吃一条金陵烤鸭腿啊,手在口袋里摸了摸,他还是挪着脚步走了。
他继续走着,心里暗想:走到下一个店子,不管是什么吃的,都要饱饱地吃一顿。正想着就来到了馄饨挑子跟前,望着热气腾腾的煮锅和在沸水中遨游的馄饨,他再也走不动了。
很快就端上来一碗混沌,尝了一个,和阿妈做的味道差不多,所以吃这一碗馄饨,亦是一场怀念。阿妈不久前走了,留下吴二和哥哥两个人,至于阿爸是什么样子,他们两兄弟只在母亲的述说中了解一二。
据阿妈说,阿爹的祖上还算世家,后来大清越发疲弱了,看到风雨飘摇的故国,祖父也再没有做官的心思,靠着田产也过得逍遥。可惜阿爹是个体弱多病之人,所以在吴大几岁时就去了,吴二更是对他没什么印象。
一碗馄饨吃得吴二眼眶湿湿的,他心事重重地回家去。他们原本是有不少田地的,被阿妈营务得很好,所以吴大和吴二有个轻松快乐的童年。可是大清亡了,各系军阀轮番登场,他们的地被征的征,占的占,所以不到二十岁的他们就没什么依靠了,阿妈的走使得他们相依为命,准确地说是留下吴二一个人了。
吴大在十四五时,就娶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略大些,十八九的样子,不大说话,在家就操持家务,照顾婆婆和小叔。一年多的光景,吴大得了个大胖小子,这让吴家人觉得生活又有了盼头,吴大想着开个店子,生活看似要顺风顺水了。可惜啊,太过顺遂就不叫生活了。
一天,街上聒噪得很,许多人不明就里,吴家的门被狠狠地敲着,仿佛晚开一秒钟,外面的人就要把门卸掉似的。吴大开的门,他却一头雾水地被人架走了,军爷只说了一句兵员紧缺,速速从军,保家卫国,全家平安。吴大最后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不到半岁的孩子。
吴二印象中那天黑得很快,他一下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了,襁褓中的侄子,毫无主见、唯唯诺诺的嫂子,还有病怏怏的阿妈,这个家的主人立刻就换作了他。
阿妈的病因为吴大被抓更重了,更难熬的是嫂子娘家得知了他们家的情况,把嫂子接走了,孩子无人哺育。嫂子其实没什么娘家人,只有哥嫂二人,她大哥又是极爱赌的,嫂子回家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吴二的做工生涯就此开始了,他做过的并不少,理发馆学徒、木匠学徒、擦鞋工、掏粪工、地主家的长工也做过。渐渐地,他发现这些营生只能保一时,并不是长久之计。
一两岁的孩子也格外难带,阿妈的身体愈发不佳,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照管这孩子罢了。在每个清晨,吴二一睁开眼,他就想逃离这个家,因为他不晓得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孩子的哭闹和阿妈的喘息声像是索命的绳子,紧紧勒在他脖子上,他总是觉得喉咙很难受。
不多时,阿妈去了,去得很平静,唯独睁着枯槁的两只眼,猜不透是留恋这世上的什么,还是留了满腔的怨气。脸上瘦成了两块皮,她唯一给吴二留下的是一副镯子,小心地放在了枕下,她大概也想带到墓中吧,可惜这一儿一孙过得实在恓惶。
吴二回到家,看到睁着眼却一动不动的阿妈,他愣了一下,就无声地哭了,因为从此家里再没有大人了,他只有一个亲人——侄子。吴二哽咽地把刚给阿妈买的荔枝剥开,一个一个地塞进她的口中,他低吼着“你快吃啊,你不是最爱吃荔枝吗?”
阿妈葬了,简单地处理了后事,吴二拿着当镯子的钱搞了一副家当——馄饨挑子,他从吃完那碗馄饨就忘不了它的味道,他决心要做梧桐街上最好的馄饨师傅。匆忙中开张了,生意不错,他慢慢地觉得生活没有那么苦了,孩子一转眼也六七岁了。他默默一想大哥被抓去也五六年了,他在哪里呀,他还在吧……
他走街串巷地卖馄饨,很多乡亲都认识他,他脾气好,让利多,回头客不会少的。有一次,一位怡春楼的爷让他给送碗馄饨,他开心得不得了,大爷都爱吃他的馄饨,他觉得有些自豪。到了怡春楼,他轻手轻脚地上去,局促地敲开了门,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这儿的红莺粉燕、靡靡之音让他有些不安,他晓得这里注定与他没关系的。
屋里的大爷粗声地喊了一声进吧,他挪着小步快快地呈上前去,走进他才看见大爷怀里有个女子,他没敢看,却略微地觉着有点熟悉,他一瞬间反应过来了,这是他的嫂子。因为那女子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又赶快低了头。
大爷给了他不少钱,他对吴二的服务很满意,吴二有些慌乱地退出去,他下楼时趔趄了一下,看房顶觉得它在转,周围的人还在把酒言欢,他却赶紧逃离。
他立马担起挑子逃也似地跑了,到了胡同深处,人少了,他才放下挑子,头上全是汗,心跳得很快,他一下子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愤怒、悲哀、讽刺还是可笑……他曾经把嫂子当作长姐,她是他困苦时的一点依靠,可到底是谁把这依靠彻底推翻的,是谁?
他没有力气了,想早早收摊看侄子,他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了,虽然他们只差十几岁。他边走边想,今天给侄子煮一大碗馄饨,就想阿妈给他那样,他盼着侄子快长大,让他上学堂,将来当个清官,绝不做吃喝嫖赌的地主老爷。
他想着想着就到家了,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大圈人,他心头一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个长者对他说孩子,节哀啊。他狂奔进家,看到侄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午后有些热,侄子便在水缸边玩,他六七岁个头却不高,他垫了几块砖,低头喝冷水,猛不防栽进去,他叫喊了几声,老人在睡觉听不真切,年轻的出去做工了,所以都不曾听到。再加上这孩子像他爷爷,气息弱,扑腾了几下便沉下去了。
吴二没哭,因为他的心在他是个孩子时就已经枯竭了,没有悲喜,不,是不允许他悲喜,生活没给他那么多时间照顾这些有的没的的情绪。他感到一股血涌上了脑子,他这一天经受的打击太大了,他的心口好紧,喘不过气。他猛地跪在地上,咳出一滩黑血,他想起来阿爹似乎也是这么去的。
刚开始他还能听到乡亲喊他,后来缓缓地意识淡薄了,他看向了最后的一抹余晖,好美啊,他活了二十一二年,竟没有真正地看看如此美的落日。他的眼皮渐渐沉重了,像幕布一样一点一点要落下了。他的耳边若隐若现地传来叫卖声“馄饨喽,皮薄馅大的馄饨,卖馄饨……”
他的眼皮终于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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