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爱过陌生人?一分钟也算。
你记得某天挤上公交车时,玻璃窗的倒影里那张匆匆一瞥的脸;你记得周一升旗仪式时,某个高高束起的马尾辫;你记得午休的三十分钟里,楼道拐角一抹被拉长的影子还有其他同学的笑闹声;你记得想起那人的暑天里刚从冰箱拿出的西瓜沙沙的甜。他/她是一个陌生人,你却记得有关于他/她的一切。
你从没想过后来会怎样,短暂的暗恋同你慌张的青春一样,不知来处,没有归宿。它原本是很浓很浓的,却被时间一天天冲淡了。
陌生人,我曾经爱上过你。可你,又是谁呢?
Aber wer bist Du mir
你从来也没有认出过我来
Du, der Du mich niemals, niemals erkennst
你从我身边走过,就像从一条河边走过
der an mir vorübergeht wie an einem Wasser
你踩在我身上,就像踩在了一块石头上面
der auf mich tritt wie auf einen Stein
你总是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着,却叫我在等待中逝去了一生
der immer geht und weiter geht und mich läßt in ewigem Warten
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讲述的是一个女人沉溺在一场大型暗恋中的一生。书中的女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名字,她仿佛是一个样貌模糊的影子,自顾自地诉说着这场长达十七年的暗恋,自十三岁始,至死方休。她仰慕他,她等待他,她思念他,她了解他,她偷偷为他生下孩子,她爱他。可W先生一次都没有认出过她。
我并不赞同这样的爱情,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对这部作品的喜爱。我有时候会想,这样执拗得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爱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呢。可能在朦胧久远的中学时代,大家都喜欢过某个陌生人吧。他/她从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这个陌生女人的爱恋大胆地放大了我们记忆里短暂的爱恋,延续了我们没有然后的故事。我们钻进这本书里,想要去抓住当年追寻但没有勇气伸手的情窦初开。
来看黄湘丽的话剧之前,我从没想过这部作品还能被这样演绎。不过仔细想想,原著本身就是一封长信,全是女主角心中大段大段的叙事和内心独白,几乎没有任何侧面描写。所以女主角的形象本身就是平面的,二次创造的过程中加入一些多维的元素倒显得立体。
我先前看过的一个是徐静蕾的电影版,一个是刘敏涛五分钟的演绎。塑造的都是清冷,婉约,又执着的温柔女子,而话剧版本有很大的不同。
两小时的话剧是以独角戏的形式呈现的,或者说独角戏本身就是对它戏剧性的一种诠释吧——虽然一切都是关于你,可你呢,你仿佛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舞台搭成错落的几何形,她从层层叠叠的布景中走来,如同在一片沙丘中彷徨着,彳亍着。她冷静而疏离地念了一大段德语独白后,换成一副隔了夜的沙哑嗓音说道:“W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这场横跨她一生的独角戏,自此拉开帷幕。在我的印象里,原著中的小女孩是个怯生生的内向的孩子,母亲沉浸在丧父的忧郁中,而她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被困在这个发了霉的家里,接受发了霉的青春。舞台上,少女时代的她,是清丽的,是跳脱的,是对陌生人充满期待的。上一秒还是刚刚丧子的绝望母亲,下一秒就换上了蓬纱短裙(没错,在舞台上一秒换装),全然是一副小女孩的神色了。小女孩一边用天真稚嫩的声音诉说自己有关他的一切幻想,一边切着黄瓜。坐在前排,能听见牙齿碾碎黄瓜时闷闷地一声脆响,甚至能嗅到黄瓜断裂面上散发出的味道。听觉和嗅觉如同触媒,让人想起某个百无聊赖的夏日午后凉水冰过的黄瓜和西红柿,气味清淡却带着夏天的烙印。我固执地把这些秘而不宣的心事同夏天联系起来,让这些隐秘的变化都发生在夏天吧。在夏日炎炎的烈日下,在透不过气的土腥味儿的暴雨里,一切情绪都是猛烈的新鲜的,也是容易腐烂的。
第二次做饭时,她已经长大了,她回到维也纳奔向他,一头栽进自己的命运里。他温柔地对待她,如同对待生命里的其他女人,他遗忘她,如同遗忘所有人。她知道的,她就是爱着这样的他,多情又薄情,温柔又冷漠,她站在他家楼下,一夜又一夜地看那盏亮起地灯。他说出远门回来就会去找她的,现在他回来了,可他忘记了,有意或无意。她执拗地在那盏灯下等待着,如同她固执地审视着自己的命运,幻想着有一天他能够认出她来。她有些神经质地做饭,癫狂地切菜,搅碎西红柿,起锅烧油。滚烫的盐粒从热油里发射,落在脸上时还带着余温。两块牛排扔进热锅里被烧热的橄榄油束缚着,发出滋啦的呻吟。呛人的油烟裹挟着煎肉的焦香蒸腾成一团一团的青烟。
你记得吗,和你把我带回家的那晚一样。一样的红酒杯,一样的牛排,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还有意大利面。可你,什么都记不起。
我生下了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亲爱的我终于拥有了一部分的你。为了抚养孩子,我卖身了。我一层层脱下衣物,如同一层层剥离的尊严,如同丢弃爱你之外的所有自己。
我和你在一个房间里,我和你相隔咫尺,咫尺之间似有千山万水,你看不清我,你从没认出过我。
我的孩子死了,我们的孩子。我曾以为在孩子身上抓住了一部分的你,可你啊,你是谁呢?你是留不住的,停不下来的陌生人啊。
女人在层叠的舞台上一步,一步,彷徨着,像是一颗行走着的树。他一直走啊,走啊,她不停地追啊,追啊,却在追寻他的路上看着他走远了。我的一生都是有关于你,可又只有我自己,我的记忆,我的暗恋,我的情绪,我的妄想,我的,命运。
有人说戏剧的不光发生在舞台上,更发生在走出剧院后你的心理活动里。你不必成为她,亲爱的,我们平淡的生活里没有足够的额度去支付这样的勇气。如果看完这部话剧,你想到了某一个人,某一帧画面,某一页失落的记忆。记住它吧,这是只属于你的,一场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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