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躲藏
1
“要发票吗?”
“住旅店吗?”
“全套专业服务,保你满意。”
“喂,老板!你的东西掉了。”
对这一切带有欺诈性质的吆喝,我不予理睬。我戴着墨镜穿过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在路边报亭买来一份广州市区地图,乘公交车直奔中山大学。
这是在北京工地干活的时候,一个民工在闲聊时透露出的一个地址,我记在心里。听说这里的房租费相对便宜。我在沿江路换乘另一趟公交车,汽车横跨珠江大桥后又行驶了一段路程,就到了中山大学。中大校园后墙外有一条大道,大道两旁参差不齐排列着民国时期的一组民宅建筑,清一色的灰砖小房已是满目疮痍,一座座二、三层小楼如同碑文,记录着民国时期的历史。
这条大道还没走到尽头就像裤裆一样叉开两条小巷。右手边的小路深处招摇着一个醒目的牌匾“中山大旅店”。这不过是一家小旅店,一座两层老楼。此店为木质结构,门窗、楼梯、地板,所有的木制品都已剥蚀尽了原本的油漆颜色。地上两层客房外加地下室的十二个房间早已客满。
为赚钱,老板想把我安顿在地下室的过道里。我跟随操一口鸟语既是服务员又是老板的一个40多岁的男人,像钻地道一样踏上颤悠悠的楼梯,摸着黑往下走。我的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两手抓紧栏杆,小心翼翼,生怕摔倒,当双脚落到地面之时,才感到了踏实。老板伸手摸到墙壁上的一个开关,用拇指往上一推,一个悬吊在空中的节能灯,霍地亮了,仿佛悬在天上的一颗星星。
“你就先住在走廊里吧,房钱我给你打个七五折。”
我顺着店老板的手指看去,走廊尽头放有一张折叠床,床上铺着一条脏兮兮的褥子。如果是在过去,打死我,我也不会住在这里。
我说:“老板,关照一下吧,给我打个五折怎么样?这条件……”
老板唉了一声,说:“遇到你了,我可是赔本啦。都说东北人敞亮,我也不含糊,我就给你打个七折吧。”他一摆手,“别再还价了,你先把房租付了。”
我在地下室的过道里安顿下来。这一安顿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才有一间四平米小屋空出来,我住了进去。四米小房间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外加将能立足的一点空地。住宿条件,我顾不得,只要能够平安无事地待在广州,就谢天谢地了。
为了寻找工作,我像幽灵,在广州市区的大街小巷游荡。正值中大校园修建体育场,我便在体育场的建筑工地谋一份推土推沙子的差事。在此,我大干了九个月。
九个月下来,我又成了一个流浪汉。一天,在解放大道北路口的地下通道里,看见一位长发男青年,此人大有艺术家的风度,在为过客画肖像。他的地摊上,摆有十几张招揽生意的肖像画,有明星像,也有普通百姓的画像。一个少女活生生端坐在画家前的小板凳上,目不转睛,僵硬地做着模特状。画家用铅笔勾勒出女孩的眼睛、眉毛和鼻子,很快少女头部轮廓跃然纸上。十几分钟过后,画像完成。画家把画像递给站在女孩儿身旁的中年男人。
“还满意吧?”
围观的人发出赞叹:“太像了!”。
那男人端祥着画像:“嗯,挺像!”
女孩儿嚷着要看画,男人把画像给女孩儿看。然后,他从里怀掏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画家。画家接过钱对着光亮处晃了一下,就把钱塞进装有画笔的包里。那男人把女儿的画像细心地卷成卷,领着孩子走了。
受到启发,我灵机一动。多好的赚钱生意,何不尝试一下?我围着画摊琢磨了好一会儿,发现围观的人多,为自己画肖像的人却很少。过了好半天,才有两个外地人上前咨询。一番讨价还价,还是十元钱成交。其中一个男青年坐在小板凳上,挺直腰板,把自己定格在画家面前。
街头画家开始给他画肖像。
说干就干,立即行动。我买来画笔、画纸还有两把折叠小板凳,连夜临摹八张演艺界明星照片,用做招揽生意的广告。我不能抢人家的生意,便选择了白马商业街附近的一个地下通道。此地已有几个摆地摊卖画片、卖光碟的小商贩占了居中的位置。
我压低帽檐,遮住额角,尽量把自己的脸面遮挡得多一点,戴上墨镜,胡须早已留得很长,将自己打造成另类风格的画家。我在侧旁占据一地,把招揽生意的画稿四张一组,规整地摆成两排。我坐在小凳上,为顾客提供的小板凳放在面前。安排就绪,我就像一个大蜘蛛,织好了网专等飞蛾扑来。
地下通道行人匆匆,没有人停下来让我作画。一个上午,白白地过去了,我的一颗无比失望的心落满了灰尘。
忽听几个小商贩在一旁谈谈论东北人。
“东北人不好惹。”
“昨天,我就遇见一个东北老客,占了咱的地盘,还要打架。他一个人就敢指着咱三个人说:“谁再敢逼扯我就整死你们!”
“咱三个,谁也没敢吱声。如果吱声,我看他真能动手。”
我想笑。东北人不过是依仗东北人好打架的名声,在外地虚张声势。实际上,每一个孤身在外闯荡的人,心里都很空虚,在东北也不是人人都喜好打架。
中午时分,有三个学生模样的女青年围上前咨询。
“画肖像?”
“是,画一张吧。保准画得又好又像。画一张吧,肯定叫你们满意。”
“画得好,怎么没有人来?”
“我这是第一天,你们放心,我是美术学院毕业的,专业画画……”
我突然停住,警惕起来,怎么能暴露身自己的份呢?如果让扮成过客的便衣警察听见,如果这几个学生去公安局报案?一时的大意会招来杀身之祸。见我打住话语,三个女青年相互一笑,转身走了。
为安全起见,我必须换个地方。第二天,我就转移来到珠海广场的地下通道。在通道墙根处,有一个弹琴的老年人,他怀抱吉他,自弹自唱一首流行歌曲。我在弹琴人的斜对过,安营扎寨。没一会儿,一位山东老客让我给他画像。看在是首位客人,我们八元钱成交。
我用心为他画肖像,用了三十分钟,一幅肖像画完成了。当我接过山东老客手里的钞票之时,立马从心底涌来一股喜悦。这喜悦之情像泡泡一样浮到面庞,这是我个人价值的体现!
十天的卖画生涯,我赚了一百多元钱。百元像个加油站,为我鼓劲,为我扬起生活的风帆,激发了我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一瞬间,像什么自由、楼房、汽车、女人等,这些美好的东西都和我有了联系,我又遥望见那广袤的地平线上浮现的一缕微茫。
想到这里,我有点高兴,可是马上又对那次鲁莽幼稚的冲动后悔了。一时的冲动,叫我付出毕生都要承担的惨重代价,葬送一个美好家庭,连累了亲人。想当初没有那次冲动该多好啊!在这个时候,我便更加思念亲人,父亲、母亲、妹妹,他们怎样?我想给妹妹的学校打个电话,可是我不敢直接把电话打过去。我必须谨慎,这是天大的事。如若轻举妄动,一个电话就有可能引来警察的追踪,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最能暴露目标,这样的案例举不胜举。不打电话,我又放心不下。为了我的事儿,不知道父母要担多大的心呢?
我每天都在琢磨怎样和家人取得联系。我准备冒一次险,给妹妹的学校打电话。
一天,在僻静的黄石胡同拐角处,我和一个倒卖光碟的妇女搭上了勾。
“买碟吗?生活片。”
我没言语,递给卖光碟的妇女一个有意购买的眼神。
“港台的、国外的都有,很好看哦。”她凑到近前,低声说。
“多少钱一张?”
“十块,成心买还可以便宜点。”卖光碟的妇女神秘地把我引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过来谈,保你满意。”
我说:“我买你的碟,你得帮我一个忙。”
卖光碟的妇女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她警惕起来。
我加重语气,说道:“我给你五块钱,你帮我打个电话。”
“打电话?”
“对。”
“给哪儿打?”
“我拨号,通了你再说话。”
“说什么呀?”
“通话后,你就说找贺鸿雁。如果是她本人接,你就说,你哥哥现在挺好,不用挂心。”
“就这些?”
“对,就这些。”
“给俺钱,俺就说。”
“打通电话,我再给你。”
“你说话算话,可别骗俺。”
我从腰包里掏出五元钱,攥在手里。
“打吧,钱就是你的了。”
我和妇女来到一家小卖部的小窗前,窗口前的台板上放着一台在沟沟坎坎凹洼处藏满污渍的红色公用电话。
“能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吗?”
“你再给俺说一遍。”
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我拨通家乡老城妹妹学校教师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响了大约有五、六声,那边才有人接听。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喂”的声音。我急忙把听筒递给卖光碟的妇女。
这妇女的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过听筒:“喂,找一下贺鸿雁……给找一下贺鸿雁……什么?她不在。”
我竖起耳朵靠近听筒仔细倾听,心里像钻进一个小兔子蹦蹦跳跳。
卖光碟的妇女又说一句:“我就找她,贺鸿雁……什么……她不在呀!”
真不巧,妹妹不在。顿时,我就傻了眼。放下电话后,我的心就变成了一片荒漠。我把五元钱塞到妇女的手里。转念想到,是不是妹妹被警方监控起来了,她不方便接电话?这样一想,我就更加害怕了。我不敢再给妹妹打电话了,也不敢再与家里取得什么联系了。
一个月后,我按照同样的方法再次给妹妹的学校打电话,这才得知,妹妹和妹夫两人去了澳大利亚。就这样与亲人的联系断掉了,父母家里没有电话,我再也没有办法和二老取得联系了。
请看下集 ——心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