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过了很久终于我愿抬头看,
你就在对岸走得好慢,
任由我独自在假寐与现实之间两难。
——陈粒•《走马》
身边的一件真事儿,我姑姑小区里的一对儿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有儿女,像很多那个年纪的老夫妻一样,生活除了一日三餐就是拌嘴和翻旧账,老两口子干起仗来让小区的很多小夫妻都自叹弗如。大爷最后两年瘫痪在床,大娘也罹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小区居委会、邻居还有亲戚帮忙日常的照顾,但只能保证最基本的三餐,平时只能老两口在家自己照顾自己。在大娘意识到自己出门后会走丢的时候,不顾周围人特别是亲戚的反对,弄了一条很长的链子,然后锁上,再把钥匙扔掉,从此不再出门,这件事儿当时引起很大轰动,甚至被当地进行了舆情管控。再后来,大爷走了,那个时候大娘已经完全不认识人了,见到有人来家里帮忙就问老伴儿去哪儿了,旁边人很心酸,就骗大娘说大爷走亲戚去了,大娘笑了,说你们骗人,明明我们家死老头子是去上班儿去了,整天加班没黑没白干工作,我还能不知道?于是,每天早上大娘都会站在门口望着楼梯,嘴里念叨着:“吃个早饭能多长时间,急急忙忙就走?”,每天晚上,大娘也会准时站在门口望着楼梯,竖着耳朵去听老伴儿当年下班的脚步声,身后还是那条长长的链子,直到最后去世……
时代发展的太快,人类都已经开始计划去登陆火星,手里拿着宋小君主编的这本《人人心里住了一个不可能的人》(以下统一简称《人人》),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反转,莫名想起上面老两口的故事。也许不管这个时代如何登峰造极,这个社会如何物欲横流,人仍然不是机器,爱情仍然会让人一咏三叹。《人人》讲述了20个爱情故事,或伤感,或释怀,有人说这本书是一座“爱情遗憾博物馆”,我却不如此认为,这本书其实有着更多的色彩和情怀。
◆◆◆ 那年杏花春雨,你我是扑火的蛾
这本书的主编,熟悉豆瓣的朋友也许不会陌生,宋小君,原名宋君,当年在他最爆款的那本《一男三女同居记》的介绍中曾自嘲“就是老在豆瓣扮演字母B的那个”,感慨那本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出版……而今,小君已经是作家,编剧和诗人,《一男三女合租记》成为豆瓣史上最火贴之一,改编的电视剧《深圳合租记》在2014年7月湖南卫视上映取得收视率第一的好成绩。至于去年由宋小君创作的“玩命爱”系列故事累计阅读量破亿,转发量百万,七部短篇小说被签约影视。知道宋小君的名字很久,读过他的作品不少,默默潜水中感慨他在文字上的自如和肆意,这几年他的文字和涉猎的内容都有所变化,但《人人》则告诉所有喜欢他的读者,他,宋小君这个人永远没有变。
《人人》这本书是多位作者的合集,但宋小君的风格或者说他对爱情的想法信念则成为贯穿始终的基调,当年很痞的宋小君仍然幽默,但更多了而立之后的厚重和成熟。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也是《人人》全书20个故事背后所暗含的思考:对于爱情,如何才是厚重和成熟的?
《人人》回答这个问题是通过小说的人物来完成的,接触过文学理论的朋友会知道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核心并非是情节和故事,而是人物塑造,人物塑造的水平将直接决定整个小说的成败。《人人》中的每一篇都在拷问爱情的本真,也给我们带来了形形色色丰满感人的人物形象。《我的男友像我爸》中,棒棒糖上来就说自己爱的人是老爸,因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抱我的是爸爸;第一个听我哭看我笑的是我爸;第一个喊我宝贝只喊我一人宝贝的男人是我爸;唯一对我言必行行必果的是我爸;唯一承诺陪我直到陪无可陪的是我爸”,一个非常有性格和主见的女孩儿形象跃然纸上。《余生皆婚礼》中的陈向川抱着女友狂奔到卫生站,才发现自己的鞋子跑掉了,脚心里还扎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钉,一个带着一些痴的人物形象让读者记忆深刻。
《人人》中的人物大部分都带着一点儿“痴”,而这是值得我们注意和深思的地方,洪升在《长生殿•情悔》中说:“只有一点那痴情,爱河沉未醒”,这种飞蛾扑火式的“痴”正是全书最大的魅力所在。前面说到《余生皆婚礼》中的陈向川大学毕业后,和女友水果去了不同的城市,隔着一千多公里,开始了长达多年的异地恋,陈向川每个月省吃俭用买机票去看水果。水果被上司欺负,一怒之下,辞了职,心中委屈,打电话给陈向川,哭得很伤心。半夜里,水果迷迷糊糊地醒来,有人敲门,打开门就看到陈向川风尘仆仆地举着一袋子的食物,还只踩着一只鞋子,原来是下车跑得太急了,掉了。水果哭笑不得,跳起来抱住陈向川,又哭又笑,“我们不分开了好不好?”,陈向川第二天就给上司打电话辞职来到女友的城市。这个故事的最后是水果七十岁这一年,在陈向川的注视下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但陈向川仍坚持睡双人床,留着水果所有的衣服,自己做饭要摆两副碗筷,在车库里擦洗着所有和水果有关的一切:水果骑过已经绣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当年在贵州扎进自己脚底的铁钉,每一次去看水果的票根,两个人当年备孕时一起研究的书籍……当其被阿尔茨海默病折磨了几年之后,陈向川选择去做一个叫做“局部记忆留存”的手术,用尽所有的神经元,尽可能长期留住最珍贵的局部记忆,只保留了那一天:二十五岁的陈向川如愿以偿地迎娶了二十四岁的水果。从此,在陈向川的记忆里,余生,每一天都是他们的婚礼。
问世间,情是何物。
《人人》中像扑火飞蛾般有些痴傻的人物给了我们答案:那年杏花春雨,你从我身边经过,空气里带着你微甜的味道,我想,这就是爱情。
◆◆◆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刚拿到《人人》这本书时的心情还是有点忐忑的,最害怕打开书之后看到的是形形色色的霸道总裁或者直男直女癌患者,然后就是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让人们本来就有些苍白的爱情观雪上加霜。读罢全书,宋小君和其他作者给读者带来的是一种双重的惊喜,一重是小说本身的故事不落俗套,一重则是文本创作本身的大胆追求。
《人人》中的故事没有俗物,哪怕是用最现实的笔法打碎结局,也要坚守一种对读者的负责,而这反而成就了一个个好故事。《我的男友像我爸》的结局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牺牲也没有换来现实的“在一起”,棒棒糖的母亲袁泉被宋思蒙背着赶上去高考的火车,在火车门即将关上的一瞬间,宋思蒙将袁泉塞了进去,而他自己终于力竭而倒,看着渐行渐远的火车,宋思蒙笑了,而另一端的火车上,袁泉哭得歇斯底里,在那个知青返城的时代,这意味着什么读者都能明白。袁泉以全省第二的成绩考入了北大中文系,宋思蒙在农场呆了一年后,被家里托关系当了兵,在缉毒一线的一次生死搏斗中,为了找回袁泉的定情信物——一块儿和田玉,本已经脱险的宋思蒙被毒贩身上的炸弹炸成重残,只剩下上半身,面对赶过来的袁泉,宋思蒙故作轻松:“玉你收到了吧?你看我现在这样挺不适合拥有它的。对了,昨天我梦见一个孩子过来叫我爸爸,像极了我最初认识的你。不嫌弃的话,那我来当干爹啊”。最后的结局是宋思蒙没过几年就病逝了,棒棒糖的母亲袁泉嫁给了当年单恋她的胡八……
这并非是对爱情的质疑和推翻,相反,这更像一种更深层面的挑战,如果对面的人并不能给你一个幸福的结局,面对那个能让你心跳,那个能让你失眠的人,你仍会选择相信爱情,甚至牺牲么?在这样开放性的思路下,《人人》对小说这种体裁自身也开始了大胆的突破,谁说当下的爱情短篇集就必须是学校食堂操场和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药引》中上来就是让读者震撼的场面:“岐国天子一刀将我从眉心劈成左右两半,一半的我跌在王位前冰凉的玉石阶上,看着另一半的我被岐王和他的食客们分盘而食,我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大快朵颐的岐王,期盼着能在死前见证我为他精心烹制的死亡盛宴。铁生的魂魄站在我脚边,他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我们最后见面的那天,岁月不会再给他留下任何痕迹。我想喊铁生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魂魄注视着王位,都没低头看一眼,姑姑说的没错,我只是一味药引。”
不管是《药引》中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而奋不顾身舍身刺驾的姑娘,还是《摄魂花》中为了心爱之人甘愿献出魂魄的“吞忆”……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爱情小说新的延展,一种既注重内容同时又注重技法的更高层面的追求,而这在日更千字鸡汤文就敢说自己是“青春励志作家”的时代显得尤其难得。更难得的是,在个别网红大谈自己睡了多少多少男人,仍然是纯洁的好姑娘,或者个别大V炫耀自己睡了多少多少女粉,仍然是格调高雅的好男人的今天,《人人》中那些为了爱情挑战世俗,甚至舍命相随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种坚守。
当年,你我年少,家贫艰辛,为了我,你舍去了一切。
如今,阴阳两隔,沧海桑田,为了你,我愿终生守坟。
总有一些事,值得我们为之坚守。
总有一些人,值得我们不顾一切。
不然,这人生,还有什么滋味?
◆◆◆ 一朝风月,万古长青
《人人》对爱情的思索并未停留在一般意义上的两情相悦,甚至在某些篇章中带着一丝哲思的味道,更带着一种可敬的倔强,大有“虽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让人读起来不由一边叹息,一边眼角湿润。《爱意退化综合症》中,作者巧妙地将相爱中的一方因为在一起时间长久后渐渐嫌弃对方的情况假定为真真切切存在的绝症——爱意退化综合症,于是我们看到周宁用了235天一样一样地忘掉孙圣的全部好,连最后的“爱你”也忘了个干干净净,周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孙圣,就像没爱过,也似乎随时准备去爱另外一个人。三十岁的孙圣昨日头发还黑亮,今天却泛起一片白茬,整个人显露出五十岁的沧桑,看起来就像是头受伤的野兽。后来孙圣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成为可以治愈“爱意退化综合症”专家,却迎来了前来治病的周宁丈夫,而周宁已经不记得他了。小说的最后,孙圣在治好周宁丈夫的病后毅然辞职,不知所踪,周宁拉着老公的手,抚摸着腹中的孩子,感慨当年的孙医生为何辞职,“谁知道呢?可能钱也赚得够多了吧”周宁丈夫如是说。这个场景,我们并不陌生,《大话西游》中,至尊宝万念俱灰后恢复了孙悟空的身份,帮着城墙上僵持着的一对儿江湖爱侣终成眷属,然后扛着棍子,晃晃悠悠地向前面的师傅师弟走去,开始了漫漫的西天长路,城墙上的爱侣对着他的背影说道:“你看那个人,好奇怪哟,像一条狗。”
《人人》中的故事大多还在进行着一种更深层面的拷问:在爱情中,什么才算圆满,在人生的旅途中,什么才是真意。这在《青白蛇传奇》中表现的尤为突出,这篇小说参考了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当然还有当年徐克《青蛇》的影子,但并未妨碍小说表达的新颖和主题的深化。在许仙和白蛇相恋的明线之外,还深埋着小青和法海(裴文德)两情相悦的暗线,小说最有力的部分就是当法海的师父灵祐禅师出现,白蛇为了给许仙续命用光了千年修行,小青的残存记忆再次唤起,并和法海短暂再续前缘的时候。白蛇、许仙、小青、法海都面临着生死的大限,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价值层面的拷问。当灵祐禅师对着法海一声长叹:“孽缘。徒儿,为师可以不杀青蛇,但,你乃佛家弟子,岂能陷入红尘俗世?放下吧,放下即是解脱”,整部小说最具光芒的桥段为读者展现了出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青白蛇传奇》看做是《人人》全书的书眼,整本书蕴藏着的爱情信仰借着小说人物之口说出,回答了整部小说的核心问题:爱是什么?到底什么才叫做值得?
许仙面色安详:“生死有命,夫人何必挂怀?我自己就是医家,生死早已看透。”
白素贞却摇头:“我是个小女子,我看不透,我不让你死。”
许仙一行清泪流下:“夫人何苦为我损数百年修行?值得吗?”
白素贞笑:“修行千年,都不及和你一起的平常日子,你说值不值得?”
法海跪求师父:“情爱又何尝不是修行?请师父开恩。”
小青在旁反而笑了:“呆子,你要众生,不要风月,我不管你。但你不要我,我却要你记我一辈子。”
最终,许仙不想继续损白蛇修行,坐化于佛像面前,白素贞携了许仙骨殖,入了雷峰塔,自此长相厮守。
匆匆那年,爱吃螃蟹的小青捉弄刚出家的法海去给她抓螃蟹,两人无拘无束,几多欢笑。数十年后,法海身在空门终成一代禅师,却放弃长生法门,圆寂于金山寺,最后一缕残魂住进了螃蟹壳里。
“青姑娘,你爱吃螃蟹,那我就做螃蟹好了。”
……
爱,不是拥有,而是不忘。
他年奈何桥畔,你就在对岸,走得好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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