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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中郎书画诗三绝,百年难遇的谦厚长者,他能来书院游学是我颍川士子求之不得的良机。公达说中郎令爱昭姬风姿绰约,恍如神仙中人。当时我义正言辞地抨击他过于放浪形骸,中郎告诫我们非礼勿视难道忘了吗?公达的眸子里闪烁着星光,元常中郎碑文你可是左临右摹十三日了才写了八个字少两笔,我看你眼神就没离开过昭姬身上。
昭姬,昭姬,我就偏不去见你也能闭关练好书法让中郎青眼有加,让世人知道颍川钟元常绝非等闲之辈。蹇驴摇摇晃晃在古道上蜗行,我的书简也在驴背上摇摇晃晃。驴蹄与莎草芦苇和野草的独奏混入了蛐蛐那按捺不住的叫声。从颍川书院到书斋的路约莫还得一刻钟,驴的前行惊起了道旁十围难抱古树上栖息的老鸹,也惊醒了半睡半醒的我。
昭姬,此时一袭素衣、不施粉黛的你居然离我如此之近,那时的我其实已头晕目眩口不择言。昭姬,月黑风高夜路凶险,何不暂到寒舍书斋一叙?话一出口我便悔不当初,没成想你大方道,家父差我给钟郎送碑帖,是得寻个光亮宅院,也可观摩钟郎书法之精妙。
你盈盈一跃、轻跨上驴,看着你腰间那盈盈难堪一握的纤弱让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可我那头蹇驴仍恍若无物般哒哒哒前行,跑不了几步还打个清亮响鼻儿。
2
咱家老黑,祖祖辈辈都在颖川钟府看守门户。钟家诗礼传家、簪缨望族,远的有高祖龙兴,近的有光武中兴,国朝数百年朝堂上不乏有钟氏子弟辅弼圣天子,而守卫钟家宅院却少不了咱家老黑。钟家从来不克扣下人的工钱,在颖川一代博得了好名声,对于咱家真真是好的没边了,丰穰年景时鲜野味,果品点心从不间断,即便是闹灾荒隔三差五也是白面细糧,不像别家扔几根没粘几两肉的骨头,有的甚至只能在野地里找屎吃。
咱家觉得最优越的待遇是可以在书房伴读,咱家昏昏欲睡的时候闻到一股幽香钻入鼻腔,幽香中夹着几分陈年棺材板的松香味和情欲萌动的春意。跛腿叫炉驮着蠢蠢欲动的少主人和一个没有影子的少女。
书斋,二人席地而坐,四只金龟忽明忽灭吐出淡淡的龙涎香。铺开宣纸,饱蘸浓墨,少主人笔走游龙,白衣少女凝神沉思。
白衣少女欢呼雀跃:“元常兄这贴字气韵连贯,意犹未尽,小妹给你当书童洗笔磨墨!”洗笔向来是咱老黑的肥差怎能让外人抢先,我腾地叼走狼毫笔浸入墨池,墨色发散开来,尽染一池碧水。
待我转身邀功时却看到书斋的门已合拢,管家捧着一罐肉骨头给咱老黑的黑陶碗盛了个盆满钵满。书斋里传来一股清新墨香,接着便是泠泠琴声和幽幽箫声,琴音箫声交织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同两条交汇融为一体的河流般不分彼此。
少主人冲动道:“昭姬你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知音,我这十年书法和洞箫仿佛就是为了你而学的,明日我就央家父去向蔡夫子提亲!”
“钟郎不可!”昭姬嘤嘤啜泣,一双玉手掩住了微红的眼脸,“我已许了人家,钟郎珍重,就当我没来过!”
书斋里门栓响动,白衣女子疾步前行,少主人大踏步追了上去,他与他腰间清脆的佩玉声一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剩下在哪舔陶罐咣咣响的咱家,这花生骨头汤也太美味了!
3
夜色茫茫,稀星数点。斑驳的石门上拓着“颍川书院”四个缺点少划的大字,幽幽两盏白灯笼在暗夜中摇曳。啪地一声,戒尺砸到青石板上,楠木圈椅里缩成一团的活物嚯地起身,瞬间由一个垂垂入梦的老朽成为治国平天下堪为帝师的先贤大哲屹立于天地间。
“蔡中郎,水续上了,大晚上的您生受了。”煮沸的滚烫山泉水冲淡了茶盅的一汪绿意,水面两片茶叶打着旋儿,继而又沉入盅底,陈滓是无法泛起多大涟漪的。元常啊元常,你只会写你的飞白大字,想得昭姬倾心没有蔡邕老大人首肯简直痴心妄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荀公达的路子才是正道,你给我靠边站吧。
“公达,琰儿走了几天了?到会稽没?”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盅蔡邕漫不经心道。
“回夫子,蔡小姐信上说了,昨日已到吴下会稽,王朗好客,接风会友、赛诗谈玄的宴席都应付不过来。”王朗那边我早已交代好,自然不会亏待了昭姬小姐,只是不晓得她是否明白我这片苦心。
“钟元常的书法过人,学问也数一数二,你二人相交莫逆,你比老夫心里更有数,我去别处讲学时公达你可向他多讨教讨教。”蔡邕对我的学问总是不满意,虽然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总是达不到他的要求,今日这般叮咛嘱咐基本是家常便饭。
“夫子教训的极是,我一定不忘夫子教诲。”我轻轻捶着蔡邕夫子的小腿,看他眉宇略微舒展,以方能入耳的音调嘀咕了一句,“元常就是性子太拗,才高也得平心静气地与夫子谈玄啊,心高气傲可不是什么好品行。”
“罢了罢了,随他去吧,年轻人有血性我大汉才有希望。”蔡邕长吁一口气,重新在楠木圈椅中缩成一团,龟缩吐纳、昏然入睡。
4
我健步如飞,可还是跟不上昭姬轻盈的步履,平日里弱不禁风大门不出的师妹裙摆飞扬如幽灵般飘飘荡荡,恍如羽化飞升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她好似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让我心甘情愿为她痴为她狂为她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毫不理会世俗的看法。我颖川钟元常家世才学抱负冠绝天下,只少了红袖添香、红颜剪烛。
来呀,钟朗——从她编贝银牙里传出的魅惑之声让我骨酥肉酸,不敢直视她那火辣辣的眼神却又心甘情愿坠入她布下的天罗地网里。蒹葭的白花在空中乱舞,它的茎叶忽而贴向地面倒伏,倒伏的还有魂牵梦绕的她。我饿虎扑食般扑了上去,得偿所愿地触摸着她的肌肤、环抱着她弱柳扶风的纤腰、紧箍着赏玩着吮吸着她身上那对白瓷,像孩童般不肯放手,就算让我在这快乐中引颈就戮也无怨无悔。
娇羞褪去,春光烂漫,落红片片,我们一起进入了快乐的巅峰又瞬间坠入幽冥地府的深谷中,这快乐一浪高过一浪、一波汹涌过一波,让我明白什么叫食髓知味,什么叫爱如膏肓。也许这种桑间濮上的欢爱才是生命的主旋律,其它都只不过是协奏小调罢了,道学家总爱谎言欺世把古来圣贤推上神坛顶礼膜拜,殊不知圣人也不过是野合的贱胚子罢了!
一缕朝阳刺入瞳孔,睁开眼后只发现衣衫不整的自己被蒹葭包围起来,四处哪里有蔡昭姬的倩影,只留下儒衫上那清幽的余香被风吹地呼啦啦直响。甩尾驱蚊赶蝇的耕牛哞哞欢快地叫着,又一个明媚的春日开始了。
五天前昭姬如一阵狂风征服了我,让我浑身上下四体百骸无一处不奏起欢唱的歌儿,让我的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叮当叮当驴子有节奏的铃声响起,每天夜里她都会乘跛驴子来书房寻我,随后我书房的竹榻便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汪汪,咣咣,院子里老黑用嘴拱陶罐要吃食的声音传来,此时我哪里有功夫理会一个畜生的感受。
汪汪汪,咣咣咣——竹榻有节奏的声音停下来!
“小三子,给老黑端些吃的,别让它三更半夜嗷嗷叫!”
“少爷,书房有耗子就让老黑帮您拿住,这都两三宿了,日子长了可怎么温书!”这不开眼的小三子,我说是耗子叫你还真信呐,我真想拎起戒尺敲他几个爆栗让他开开窍。
戒尺啪啪啪爆栗打在我头上,我还没下手呢怎么自己头上就起了俩脓包,“学堂里又走神了?元常,做学问贵在心诚,否则很难快步提升!”蔡中郎把我从这五天昏天暗地的回忆里拉回了书院,蒹葭从、竹塌上这些旖旎的春光全都不见了,好似它们从来就没有在我生命中出现一般。
“大才子终于挨板子喽,不是才学出众不可一世吗?”
“元常学兄,你没事儿吧?”
“我要是元常早跳脚跑了,怎么还傻站着挨打,不晓得小棍子受着大棍子开溜的圣训嘛,木头脑袋真不开窍啊!”荀公达挤兑人也怕对方吃亏。
“你如此不求上进,昭姬过几天回来可怎么办?”中郎语重心长的对我说。昭姬过几天才回来?这句话噼里啪啦震得我双耳嗡嗡直响,她不是一直在帮蔡夫子整理诸子百家著述嘛,她要距颖川还有几天脚程那这五日夜夜同我一起在蒹葭丛中胡天胡地的可人儿究竟是谁?是鬼魅还是狐妖?我说一向矜持的昭姬怎能忽而性情大变自荐枕席呢?
“夫子,可我一直和昭姬在一起啊!”我仍不死心的强辩,明明心里知道和自己在一起的不可能是冰晶玉洁冷若冰霜的蔡昭姬嘴上还死硬不改,我打小就是这么倔强。
“白日做梦,夫子已把她许配我了,你少在那痴心妄想了!”荀公达一提到昭姬他便义正言辞气势如虹同我誓不两立,“我和昭姬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就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她怎能钟情于你?”
不管她是狐还是妖我都要杀了她,我飞也似一路狂奔。下台阶、穿花径、过门楼,一溜烟到了薄雾笼罩的蒹葭丛中守株待兔,当然怀里少不了揣上我那柄三尺三寸的巴蜀韭叶剑,这是我的防身利器和游学必备之物。苍耳和一些不知名的枯叶败花黏在我的长衫上,途中跌了一跤,我的脸被划了一道又一道,发髻散落。土色血痕和精神上的打击让我憔悴了不少,无法支撑躯体,遂直挺挺倒在白色小花点缀的田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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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丛中哪里有半点人影,我左寻右找才看见远处乱葬岗有一处亮光,像是一盏白色的灯笼,那亮光被风吹地忽明忽亮不明不亮。
我轻手轻脚朝着亮光挪过去,但见一具骷髅念念有词地扭动着腰肢,薄雾环绕着它旋转的躯体,不一会儿薄雾化作一件素裙,骷髅猛一回头还是那个檀口莲舌柳腰杏眼摄人心魄的蔡昭姬。地上一张纤薄纸毛驴儿变戏法般胀大膨松,不多时一头尥蹶子甩尾巴昂昂叫的小草驴绕着坟头转圈。她接着剪了纸盒纸碗筷纸鸡纸鱼纸鸭,顺手还抓起一把纸糊五铢钱撇进纸碗里,旋即一个精致的檀木食盒出来了,那上面熠熠发光的宝石珠子比星光还璀璨。食盒里有鸡鱼肉鸭各色菜品,热腾腾的菜香直往我鼻孔里钻,纸糊的五铢钱不会变成马蹄金块银锭什么的吧,即便是马蹄金我钟元常也能抵挡住诱惑,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我辈的男儿本色,任谁也无法更改。
“钟郎,奴家晓得你日夜温书劳神费心特意做了几道小菜给你尝尝!”骷髅佳人端着食盒款款走来,那纤腰一摆小菜佳肴便摆好了,放纸钱的碗里盛了满满的汤饼——极为平常的吃食。
四碟小菜进嘴,三盅佳酿落肚,一碗汤饼入胃,这哪里是鬼魅,简直是宜室宜家的大家闺秀贤妻良母啊!虽然我得不到昭姬,可如果同骷髅佳人一起就这么着也没什么不好啊,谁说妖物就一定坏呢?或许她就是个例外呢?再说就当她是昭姬我二人隐姓埋名男耕女织也没什么不好啊!
“昭姬,我以为你去了书斋,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我按剑的手在不停的发抖,不敢正眼看她。
“钟郎,你头上怎么一直在冒汗,手也在发抖,是不是得了伤寒,奴家略懂岐黄之术,给你瞧瞧!”骷髅昭姬抽出罗帕轻轻擦拭着我的额头,她玉葱般的指尖搭上准备号脉,世上有如此温婉可人善解人意的鬼魅吗?
“夫子,可找到元常了!”
“你这个孽畜,怎敢扮成小女的样貌出来害人!”
“元常,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杀了这个妖物!”
伴着杂沓的脚步声七八个人闯了过来,最后说话的是永远义正言辞的荀公达。
呛啷啷三尺韭叶剑已出鞘,在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光,剑光清寒、剑气如虹,可拿剑的我却进退两难。
“钟郎,为何有相杀之意?我是与你夜夜同榻而眠的昭姬啊!”骷髅昭姬手离开了我的脉。
“昭姬早已去了会稽,这封绢书可以证明!”荀公达扔来一方明黄绢书,上面有几行娟秀的字迹,昭姬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不是昭姬,我方才都看到了!”我痛苦万分,为什么相爱的人却是红粉骷髅一场空,不能是寻常女子!
“即便我不是昭姬,可我也不忍心看你为了她茶饭不思日渐憔悴,虽然我是一个孤魂野鬼,可昭姬会的琴棋书画我也不差,岐黄之术和针黹女工我也精通,再有三日我就可以不论白昼夜间和常人无异在人间存活,为什么我不可以是你魂牵梦绕的那个昭姬!”骷髅佳人愤愤不平,“钟郎,你真的要杀我么?”
当啷韭叶剑落地,我真的要杀她么?我和她无怨无仇,有的只有美好的回忆和曾经的山盟海誓,我为什么要杀她?我凭什么杀她?我又不是世间的造物主,鬼魅妖物横行人世也不是我所能掌管了的,何况她又是那么无害于我!
“我——我——”我找不出杀她的理由,又顾及蔡中郎和书院好友们的看法,不晓得说什么好。
“元常,不可心存妇人之仁,邪魔外道人人皆可诛之,你还犹豫什么!”蔡中郎正色道,“你今日若不杀她三日后阳气定会被她吸干,阴阳相隔鬼魅怎能与你长相厮守?何况她说的句句定是实情么?”
她凭什么心甘情愿做我的鬼妻?如果鬼魅和常人一般贤良淑德那我何不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寻个清白人家的女子,何苦又费尽心思招惹鬼物呢?况且谁能证明鬼域世界的我就能施展大才得佳人倾心呢?
所有纷乱错杂的情感充斥着我的我的胸膛,我极力承受却无法承受,我筋脉快要断裂七窍像在流血五脏六腑就要化为灰烬。错乱中的我刺出了矛盾的一剑,那一剑充满着不舍、迷离、无奈、决绝、忏悔。她的臂膀有一抹红线,红线汇成一滴滴触目惊心的猩红。她撕扯一方新棉来止血,而后用幽怨、愤恨、不解、解脱各种情怀交织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便夺路而逃,颍川书院的学子紧紧跟在后面,只是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定定立在薄雾和夜色中,这一切仿佛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她在我生命中所激起的大风大浪和泛起的阵阵涟漪刹那成了古老洪荒的远古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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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老黑也记不清他有几天没回家了,大约是六天,又像是七天,反正咱的记忆一直是乱麻麻的,对人世的事情只知晓个大概。天放光的时候,少主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躯壳推开了钟府大门,可他的魂儿却没有回来。他身上白衣少女的腐尸气息淡了好多,也许这便是他失魂落魄的缘由。
咱有一种想要探究少主人夜不归宿的强烈想法,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当初那个知书达礼的白衣女子到底哪里去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着什么?或者发生过什么?
顺着少主人身上她似有似无的气息我跃过花墙,蹿到篱笆院外。野地里蒹葭苍苍沾了一层薄露,路边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草和不知疲倦的秋虫,不过我无心聆听秋虫的歌声和旷野的静谧之美,只一路狂奔,快到乱坟滩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来我们钟家的白衣少女,身边还簇拥着书院的莘莘学子,她身上腐尸味儿越来越浓,浓到快要让我窒息。
“师妹,这大坟里躺着的就是元常刺伤的鬼物,她变成你的样貌来蛊惑元常,我们发现的时候左臂上还有一行血迹。”
“血迹是元常的宝剑所刺,肯定错不了!”
“师妹安心,这鬼魅的尸身方才已被我焚化了,真是不得好死。”荀公达殷勤替白衣少女牵着驴,好似牵着自己过门的妻子一般自然。
“哦,有此等事,元常就是太痴太呆,旁的人就不会着道儿。”白衣少女笑声如同山间的黄莺儿一般无忧无虑。
“琰儿啊,会稽一行你长进不少,我们该启程回乡喽!”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道。
“父亲,我想去河东安邑去游学,听说那里人文荟萃,然后再同你一道著书立说。”那位叫琰儿的少女道。
这父女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走之前白衣少女余光扫了咱老黑一眼,那一眼好似万丈深渊要把我吸进去一般。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少主人也再也没有被妖邪侵害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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