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豫记》,写于2017.11)
“十来一,送寒衣”,在我们豫西南,十月初一是给已故亲人们烧纸送钱的日子。不过,农村还有“早清明,晚十来一”之说,所以,大半个农历十月,田野里都会弥漫着焚烧纸钱的味道,还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转眼间伯父去世已经两周年了,老爸早就念叨着要回老家去上坟。
犹记得2015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入农历十月,人们就穿上了羽绒服。一个周五的清晨,我发现被静音的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其中有伯父的,有长期给他治病的刘医生的,我的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窖。不用猜,肯定是伯父犯病了,而且又到了病危的地步。我赶紧给医生回电话,还好,医生抢救了半夜,把他从死亡线拉了回来。 我顾不上吃饭,马不停蹄地往老家赶。
伯父一生无妻无子。奶奶在世时常叹,她这个大儿子生辰不好,犯了“杨公忌”,百事不成。说来也怪,伯父身材魁梧、品行端正,也上过几年学,脑子灵活还肯吃苦,可一生连个给他说媒的人都没有,虽说当时家里穷吧,可周围人都穷啊。他带着弟弟,千里迢迢去买过琉璃珠回来卖,孵过小鸡,种过西瓜,去平顶山拉过煤,还买过砖机、烧过窑......可最终还是没有发家致富。
晚年,伯父在湖南给别人烧窑,只要回来少许工钱,生气之余,终于下定决心回到老家,在他的自留地旁建了一间小屋,种了二亩菜园。“一亩园,十亩田”,已经六十多岁的他一天到晚在地里劳作,每隔一天街上逢集,就拉到集市上摆在路边卖。因为他的菜又水灵又干净,总是能够比别人先卖完。那几年,他总算存了一两万块钱。
2005年的时候,从南方那边过来几个人推销桃树,说是“美佳”新品种,成熟得早、汁多味甜、产量高。伯父动了心,在我们的反对下,他执意买了树苗,把菜园中的一亩种上了桃树。这次投资差不多花完了他所有的积蓄,所以他特意让我在南阳给他买了几本关于桃树栽培方面的书和工具。施肥、打药、修枝、疏果......,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其中的辛苦吃桃子的人难以想象!
累呀!每次回老家见到伯父,他都不停地感叹,但是也抑制不住兴奋。终于,第五年,桃子终于有了较高的产量,价钱也不错。随后的这几年,每到农历五月底桃子成熟的时候,我们总是把后备箱装得满满的,带到城里送给朋友吃,大家都赞不绝口。
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又把剩下的菜地也栽了桃树。正是这些年的超负荷劳作,伯父得上了肺心病,每年天冷的时候,就开始喘。还好五保户政策下来后,孤寡老人到对口医院看病不花钱,所以他才能安心地去医院开些必须的药回家吃。
2010年冬天,伯父因病重不得不住院,本来病情稳定,但有一下午忽然接到医生的电话,让赶紧去医院,说他病危,正急救。我边往回赶,边给一位医生舅舅打电话,让他过去看看,还好,当舅舅赶过去的时候,伯父已经被救了过来。从那后,他每到冬天都要犯病,有时候较轻,就自己去县里看,有时候病得走不了路,我就跟着救护车回去把他送到医院。
他这次应该也能度过难关吧!我想。
因为当时我老爸和弟弟都在外地,所以,当我赶到医院时,只有我妈妈已经赶到了。随后,我让妈妈回去照看家里,我一个人在医院陪着伯父。
伯父静静地躺在那儿,神志清醒,但是就像一个巨大的风箱一样,每呼吸一下,都发出很大的“呼哧呼哧”声。到了晚上,他精神好多了,但还是不能动,遵照医生的吩咐,大小便都在床上解决。
这个小医院里尽是当地农村的孤寡老人,都无子女,最多有个侄子外甥之类的照应着。但凡能坚持的,生病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待着。这些老人都穿得又旧又脏,但都很乐观,很自然地面对着生老病死,很平静地忍受着病痛。
有一次我在洗碗时遇到一个老人,他支着拐棍就没办法洗碗,不支拐棍就站不稳。我帮他洗碗,他满脸感激。
我问他:“谁照护你?”
他很自豪地笑:“我自己坐班车来的!”班车也就是普通客运车。
我把洗好的碗筷递给他:“你得找个人跟着你呀,要不然万一摔倒了都没人扶你。”
“我侄子出去打工了,不能有点小事就叫他回来。”他语气平静,没有一点儿埋怨。我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第二天,伯父可以和我正常地讲话了。我从没有整天地陪过他。他很开心。
晚上,他絮絮叨叨地讲些生活琐事,说说这个人,说说那个人。
他回忆起小时候家里的贫困,自己作为长子所操的心,所受的罪。
他感慨自己一生好强、勤劳,就在前不久,他还在拄着棍子到别人收过庄稼的地里捡玉米和花生,可惜这一生还是一无所成。
他遗憾自己辛劳了一生,却连个房子和孩子都没有。
他发愁自己长久生病了咋办,说不能老这样拖着我,说我要管孩子,还要上班。
他最欣慰的是他的桃树地,虽然很累,但比种庄稼划算,转而又叹息,这几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又舍不得让桃树地荒芜。
......
我一一解劝,他渐渐入睡。
第三天,感觉他恢复了很多,我们商议好找个护工照顾他。我心里踏实多了,准备再住一个晚上先回家。
到了下午,他认为自己没事了,坚持下床大便,结果再躺回床上时,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忽然就说不出话了。我赶紧呼叫医生。医生该打的针都打了,该用的药也用上了,让我留意观察着。
情况不妙呀!我有着强烈的不祥感觉。我没有经由过这事儿呀,说真的有点紧张也有点害怕,就叫了隔壁一个老人。我求他:“你们都是可怜人,来帮帮我吧,今晚陪我们好不?”他欣然同意,过来陪着我坐在那儿。 护士问伯父他在哪儿,他答在“平顶山”。我很心酸,他肯定是梦到了年轻时到平顶山拉煤的事情!我想起儿时他每次从外地回来,总给我们这些孩子带些糖果回来,那时候他是多么强壮有力啊!而此时,他就像个受了重伤的动物一样可怜。
叫他,他也答应,但确实已经糊涂了。 问他喝水不,他说喝。我用勺子蘸着水往他嘴里滴,他慌乱地卟咂着嘴,显然不过瘾。我问,还喝吗?他说,没了,咋喝。我赶紧剪了根输液管放在伯父嘴里,水还是吸不进去。我把他扶起来,喂了他半碗水。总共喂了三次,他说不渴了。
我问他:“打电话叫我爸和我弟回来行不?”他说好。我赶紧打电话催老爸和老弟连夜往家赶。
然后我就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陪我的老人聊着天,眼睛一直看着病人。他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气,鼻子上的氧气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我提醒他用鼻子呼吸,他也含糊地应声。
到了晚上8点多,忽然,我不再听得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一看,发现他眼睛闭上了,嘴巴也合上了。我不由心里一紧,赶紧问老人:“你看我伯咋了?咋没了声音?”
他看了一眼说:“没事,睡着了!”
听他这么说,我想松口气,但还是觉得不对劲,就盯着伯父看。他似乎在紧紧地咬着牙,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咬着了舌头。我连忙边按呼救铃声,边给医生打电话。就在这一瞬间,心脏监护仪发出报警声,伯父的右腿还有点耷拉下去。我下意识地大喊:“伯——伯——”。
医护人员马上到了,看到这个情况赶紧叫他:“老(人)家儿,老(人)家儿!”
我也跟着喊:“伯——伯——!”
他一动不动。
几个医生抢救好一会儿后安慰我:“妮儿,没办法了,他也七十多了,也算可以了!”
他一动不动。右眼睛似乎有一滴泪水。我给他擦掉了。但马上又有了一滴。他终究还在挂念着什么,遗憾着什么......
医生帮我叫了救护车,我一个人坐在后面的车厢里带他回家,他蒙着白色的床单,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晚上守灵时,我似乎还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侧耳听,又什么也没有。 我想,如果泉下有知,伯父最放不下的,应该是他的桃树地了。
春节的时候,在外地的人们都回来了。家人就想把伯父的桃树地租出去,可是,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种桃树太辛苦,没有人愿意要。没办法,老爸雇人把桃树砍了,把根挖了,又把空地租给别人种庄稼。
真是可惜!
从此以后,我怕是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味的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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