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眷戀

巴士堵在广澳高速时，眼泪才掉下来。

隔壁座的女孩拔掉耳机，慌忙从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包纸巾，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手臂，“你没事吧？”

我接过纸巾，笑得肯定极为难看，“没事，谢谢你。”

真的没事。只不过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姑娘眷恋灯火通明的香港而已。

然而奇怪的是，关于这两天在香港所见识到的没有一丁点儿闪过我的脑海。我意识到我说得违心，欺人欺己。

惆怅。仅能用这个小学生的词汇来表达这一路的情绪。普希金说：“人生有两种模糊，一种源于思想感情的贫乏，只能用语言来代替思想感情；另一种源于语言的贫乏，语言不足以表达丰富的感情。”当我连话都说不好时，我就是属于“另一种人”——在我感情最为丰富的时候。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莫名的情绪。我究竟在忧愁什么？

是自己的出身？

是仅仅能在香港小驻两天？

是原本向往田园生活的心轻易且彻底被繁华的都市所征服？

是不知下次何时能再见面？

是与陆叔叔见面的那一刻暗生的不可有的情愫——我战栗。

连番炮轰，追问自己，最后一个被炸飞的答案肯定也是最真的。

承认吧——

我不是眷恋香港，我是眷恋纸醉金迷的香港里，七百多万人中那其中一个平凡的人啊！

陆叔叔啊！

2013年，陆叔叔开始资助我，一直到大三——2017年。差不多五年的时间。邮件也来往了五年，一般都是我同他讲最近的近况，因此，我对他一无所知，他也仅仅知道，有一个来自广东山区的女孩子，没了父亲，面临求学危机。

终是要见面的。10月7号，我在福田口岸过了关，与华叔（资助的中间人，香港慈善热心人）汇合，坐双层巴士到达天水围。

狭小拥挤却干净明亮的路，车水马龙无鸣笛；楼房建在半山腰，高且窄的居民楼都长一个样，其中有扎堆的粉的蓝的黄的保障房；巴士站、电车站都是人，自觉排队，静谧等候；斑马线、电车轨道、巴士线，天桥、行人，交错纵横，有条不紊。菜市场卖着14元一斤的生菜、100元两只的蟹，档主会笑呵呵地问候：“早晨！”狭窄的街道全是商业店铺，招牌挂在半空中······

小，整齐，安静，拥挤，昂贵。

走一处，华叔便热情洋溢地介绍一处。我应接不暇，有限的脑容量突然窜进许多新的、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信息量。太新奇！有点恍惚，有点飘。

日照西山，我倚在维多利亚港堤岸栏杆，看波光粼粼的海面荡漾一层层涟漪。游船靠岸，哨声从海面随温润的海风飘荡开来。华叔指着远处一艘两层白底红边的HKF游船：“今晚我们就在这艘船与陆叔叔见面。”

我觉得我该从华叔这里了解一点点关于陆叔叔的事。

陆叔叔职业？律师。

陆叔叔岁数？41岁吧。

陆叔叔家人？一家三口，妻子和女儿。

您同陆叔叔怎么认识的啊？同一个长跑训练班，经常一起跑马拉松。

仅此而已，其它无可再问了。

忐忑不安。20点14分，来了。

女儿大约10岁，俏皮可爱，公主气质；太太齐耳短发，粉黛未施，娴静，优雅。

陆叔叔——这样叫他实在是不合适！运动鞋牛仔裤，深蓝T，高，身材匀称，手臂的肌肉很漂亮。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

“叔叔”实在是叫不出口！

然后我竟然窘迫地站在他们面前，低着头绞手指，除此之外什么行动都没有。

陆太太上前，给我一个拥抱，用蹩脚的国语说：“终于见到你。”陆叔叔亦伸出右手，眼睛深邃，神色温和，我仓促伸出手同他握手。

词汇翻滚，却没一个能从嘴里迸出来。

此刻回忆这个场景，记忆依旧窘迫慌乱，表达也杂乱不堪。

我也不知为何。明明可以从容淡定——即使是假装，却发懵了整个晚上。从见面开始到与陆叔叔一家告别，整个过程我都置身事外，脑子一片混沌。

十二点，回到酒店。静谧。落地窗外依旧人流不息，灯火通明。

华叔发来晚餐时的照片。我与陆叔叔的合照——游船，维多利亚港，深蓝的天白色的云，温和的笑脸······这么近，那么远！而后猛然惊醒，整个晚餐我都如此失礼！

我没有称呼陆叔叔和陆太太；

没有主动讲我的近况；

没有当面跟他们说谢谢；

没有起身——当陆叔叔递给我一个礼物时；

没有好好跟他们告别······

全程，蹩脚地使用刀叉，接连不断吃掉寿司、午餐肉、羊肉、海鲜、沙拉、水果、蛋糕······可是，我仅仅有这些仓促窘迫地肢体语言吗？我的内心呢？我的思绪呢？

全是陆叔叔。

我愈想愈惶恐不安。

不安的除了见面时的失礼，更是对陆叔叔产生不可有、不该有的情愫。

这种不可有的情愫在见面的那一刻怎样在心中暗涌，我无法也不敢用文字描述出来。只敢将它藏在我内心那一块黑暗、只有自己能找到的角落里。

我奉劝自己赶紧转移注意力，快看窗外的风景！眺望对面的深圳湾！跟妈妈说今天的新鲜事！跟妹妹分享香港街景！

却愈发加剧陆叔叔在我脑海闪现的频率——他的风度，他的平和、他的温润，他对妻子女儿的体贴，他的少言寡语······

天哪！

“不可有！不可有！”

内心的羞愧和罪恶感奔腾叫嚣。

“怎能如此!怎可这样！”

惊恐。赶紧倒头就睡。睡一觉就好！明天过了安检，回到内地，所有的一切都回去了！

一个多小时的车，福田口岸，三次通关程序，踏上深圳土地，搭4号线。好了好了，我回来了。

广澳高速只堵了十分钟，接下来畅通无阻了。

出于迷恋？崇拜？感激？

我一点都不想去分析、解释，为何我对陆叔叔会有不可有的情愫

我更不会疯到去跟陆叔叔表明我的情愫，也不会傻到任这个情愫在我内心生根发芽。

当巴士的车轮转入中山这片土地时，这个不能见光的情愫会被我亲自扼杀。

重归原来的生活轨道，回到慢吞吞的中山，在一个不咋样的大学里继续我的三点一线。

原有的不会变，有些没有的如今也有了。

不可眷戀
不可眷戀 不可眷戀 不可眷戀 不可眷戀 不可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