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丈夫觉得家里卫生状况一团糟时,就会说:“这跟吕特夫家里差不多了。”吕特夫是学校的一位患有精神病的老师,丈夫作为工会委员去吕老师家里看望过他几次,对吕老师家里的卫生状况印象深刻。
吕老师是五十年代大学生,学物理的,毕业后考上了赴苏联的留学生,由于中苏关系突变,留学梦碎了。这给吕老师带来了沉重打击,就此埋下了病根并伴随终身。学校有段时间也试着让他上过讲台,可遭受过风霜的高材生已经不能再适应教学了,老是一边讲课一边跑到教室外边去吐痰。学校决定干脆让他不再上班,带薪在家养病。养病其间的吕老师绝大多数情况下情绪平和,一年大概出现五六次短时间的高声叫喊。估计那是因为穿越到了过去又遇到了伤心的往事,一时又回不来就像做了个梦,那叫喊可能是在梦里吵架,梦醒了就回到常态了。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来到这所依山傍水的学校的,那时吕老师就有五十多岁了。吕老师一直是一个人单过,有年纪大的老师介绍吕老师曾经结过婚,但婚史极短,由于吕老师性格怪异,很快离了。吕老师好像也没什么亲戚,有一个住得比较远的表妹还是堂妹会隔几年来看他一次,帮他收拾一下房间洗洗衣被什么的。
那时都住在学校的家属区,每天上下班都能看到吕老师在家门口附近转悠。丈夫说吕老师家里像摆地摊到处都是锅碗瓢盆,我是不大相信的,因为吕老师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穿的白颜色的上衣,不仅衬衣是白的,春秋装都是白色的。为了能亲眼目睹吕老师家里的“地摊”景观,趁吕老师在外边转悠的时候,我跟着住在他楼上的同事一起特意去窥探过一次。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木门,从门边开始到桌边到墙边都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种锅盆,一个挨着一个几乎找不到落脚的空地。老天,每天他老人家是怎么把自己送进去又怎么把自己移到外面来的啊?难怪他喜欢在门外边转悠了。为什么吕老师能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却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呢?这个恐怕还是应该寻找历史原因:吕老师上大学时一切正常,洗衣服是在上班以前就会的,这是啃老本。遭受中苏关系的打击后就没心情没能力面对锅碗瓢盆这个新课题了。好在他的工资一个人也用不完,不能洗干净就买新的来用吧。也有了解吕老师过去的人说他有洁癖,那些用过的锅碗瓢盆脏了丑了他就不想再用了,还说离婚也与他的洁癖有关。
吕老师每天必做的事就是生炉子,是比蜂窝煤炉子还要古老的碳球炉子。清晨山脚下飘出的人间烟火就是这样一个老人点起来的。吕老师每天清晨都要上街买菜,严格完成一天三餐的任务。也有人好奇过吕老师的菜篮子,发现他买菜品种并不单一,还有人看见吕老师在药店里买过当归养血膏。从吕老师那些年的身体状况来看,他对自己的身体健康比对那些锅碗瓢盆要负责得多。
吕老师只跟一类人主动交流——抱在怀里的婴幼儿。有一次,吕老师在他家门口附近转悠的时候发现我抱着孩子从几米外的路上经过,他高兴的对着我们喊:“胖胖,你叫胖胖吧?”我也高兴的告诉吕老师:“是的,他是叫胖胖!”学校里好多婴孩都被他远远的喜欢过,因为没有谁试着把孩子送给吕老师抚摸过,他只能远远的喜欢。我试着在他转悠的时候跟他打过几次招呼,他都应了,虽然声音很含糊,他应你的时候显得很不自在还有点害羞,不仅是把目光移开还把头转去看别的地方。
吕特夫,一个保存完好的纯净的老孩子。
家属区里另一个精神病年龄与吕老师差不多,是个女的,师训处黄老师的老伴,就简称黄夫人吧。这两个人很多方面的反差很鲜明,吕老师衣着干净整洁,黄夫人却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吕老师恋家,喜欢在家门口转悠,除了购物基本不外出,黄夫人乐于享受流浪的滋味,除了吃饭睡觉回到家里,其余时间除了在校园捡树叶就是走街串巷到处溜达;吕老师太文,黄夫人有点武;吕老师喜静,黄夫人好动……别说“物以类聚”了,家属区里的这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交流,或许他们压根都不知道身边还有个同类存在。
黄老师没退休时,师训处给黄夫人象征性的安排了一份扫地的临时工作,主要是清扫室外的落叶。黄老师退休后这工作就没了,但扫地这事她还一直在做,因为她已经做成了习惯。直到师训处的那栋房子拆了,没地方扫了她才放下了扫帚。但职业习惯使她对落叶情有独钟,每天她都蹲在路边把落叶整整齐齐的捡起来理顺摞在一起,然后再找个她认为安全的地方存放起来。在家属区的公共厕所还没拆的时候,厕所几面墙的墙根都是她码放的树叶。后来厕所拆了,她就把树叶摆放到新修的花坛里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黄夫人心情也会大好,心情大好的黄夫人会在阳光里边往外走边高唱红歌,嘹亮的歌声会让听见的人都由衷的高兴起来。若是阴雨天,黄夫人会心情紧张烦躁乃至恐惧,蹲在路边捡树叶的黄夫人见不得这时候有人结伴说笑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她一边嘴里恨恨的说些什么或骂着什么(黄老师黄夫人都是广东人说的方言往往听不懂),一边捡起身边的小石子扔向行人。她一定是觉得路人的行为正在伤害或威胁着自己才这么做的,因为每次阴雨天我独自经过她身边时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一个人在她看来还够不成威胁。前面说的“小武”也就是拿小石子快速的短距离的扔向行人,每次也没有真的伤到过谁,对于她来说那只是一种处于本能的自我防护而不是攻击。
黄夫人和吕老师一样,也喜欢婴幼儿。那一年儿子两岁多,有一天独自坐在二楼楼梯口吃饭,等我出来的时候,发现儿子碗里多出了好几块五花肉,我问儿子哪来的,儿子指着刚从楼梯拐角处出现的黄夫人。这个老人真好玩!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接受我给她的水果或零食。人家懂礼尚往来,有一次我带儿子到楼下生炉子,她趁我不备放了一大把花生在我身边的台阶上,生怕我发现了又急忙离开。
年岁大了,吕特夫老师被送进了养老院。而同样七十多岁的黄夫人每天还是穿着自己的褴褛制服蹲在路边专注的收集树叶标本、忘情的游走在满城的大街小巷。
这两个老人那么笃信自己的内心,用句时髦的话说,他们很“自恋”。他们之所以这样,一方面外界在他们眼里不像孩子的世界一样吸引他们,另一方面自己构建的没有外人侵入的世界真的能让自己安心。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另类,相反,在他们眼里,那个把他们当做另类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另类。人类中的所谓主流常常把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污名化,当少数人的行为、心里不能用已有的惯常经验去解读时就把他们称为病人。
注意:本文说的是弱势精神病人,那些“武疯子”不在我的取值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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