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再也闻不到院子里的栀子花香。
我的记忆,便是从那个夏天开始,在那之前,都伴着花香去了最圣洁的地方。
也是那个夏天,我得了很严重的皮肤病,每天都要擦药,每天都不能洗澡。父亲是细心的,他努力使我在那痛苦的一个月里感到凉快,也尽量小心,不让病的斑痕出现在我以后的记忆。
那一个月,我不知道父亲瘦了多少,但他当真没让那场病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当我又在巷子里疯闹时,以为父亲终于可以松口气了,他却时不时又在我身后追着护着,邻居都笑他,总把危险看得那么亲近。父亲憨憨一笑:还是注意点好。
到了父亲忙碌时,我便像孙悟空逃出了五指山,在巷子里到处蹦跶:逗逗姨姥姥家的母猫,往大院儿的井里偷偷扔点儿小草、石子儿,拉隔壁的大妈陪我玩扑克,和邻居家的姐姐用麻将堆烈士墓,把“怪奶奶”的鸡崽儿吓得掉进粪坑......
在那自娱自乐也能笑上半天的年纪,小小的巷子充溢着我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这条巷子有些偏僻,除了刻意来串串门、唠唠嗑的,很少有人路过。它的南头有个简陋的小作坊,北头通着我家的猪圈。巷子略窄,两边都是房屋:我家南边,住着位“奇怪的奶奶”,对面是姨姥姥的大院子,大院隔壁,是沈大妈家,对门是她侄子一家。
小巷生活留给我的快乐的记忆,属于夏天的,像西瓜的清凉味道一样,让人从心底里感到美好——
搬几张板凳到平顶上,把它们拼成小桌,上面放着中午的剩菜和刚从桥头王家买回的卤味。本来只是一家人简单的晚餐,串门的沈大妈来聊了会儿,觉得上头凉快,又叫来两个女儿,还带上了自家的饭菜。这样,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农村人偏爱热闹,渐渐地,一条巷子的人都聚在了一起。男人们喝酒,讲新闻联播里的政治,讲村里干部们的好坏;女人们则是家长里短,从田里的庄稼说到别家的儿子姑娘,偶尔来些“荤段子”的玩笑。
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愿意说,偶尔扯到精彩的讲点,便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那时候,虽然已经是家家都有电视了,却并没有人急着回屋。比起点着蚊香、吹着电扇看电视,我们倒更乐意在平顶上摇着蒲扇赶蚊子,一大群人在夏夜特予的晚风中说说笑笑......
玩得太尽兴也是会累的,当星星越来越多时,大家的睡意也越来越浓,便开始慢慢散去。
有时候,屋里实在热得难受,我和父亲就拿两个干净的蛇皮袋又爬到平顶上,准备在外头睡上一夜。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她嫌蚊子多,宁愿在闷热的小屋里吹着风扇扇出的暖风。她不愿体验,便总不知道,其实深夜的平顶上,蚊子并没有那么多。父亲开玩笑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蚊子肯定料不到我们会直接睡到外面,还围着蚊帐干着急呢!
我和父亲铺好蛇皮袋,两个人平躺在上面看星星,比哪颗星星最亮、哪颗星星最大。父亲小学没有毕业,也没去过多大的城市,长多大的见识,他不会给我讲星座的故事,也指不出那些星座。幸好,我那时也没听过“星座”这个词,不然,看着那么多美丽的星星,却不知道它们的故事该多么遗憾啊!
夜,越来越深了,那些调皮的小眼睛依旧毫无倦意,仍然一闪一闪地看着我,我骨碌碌的大眼睛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朦胧中,隐约感觉眼前有什么飞过,但因为实在太困,总在它消失后才突然想起:是流星!然后蓦地惊醒,朝它消失的方向匆忙许个愿望,还满心担忧,它能不能听到......
后来,当一切都变得不如当初时,我才慢慢接受,并残忍地告诉自己:流星没有听到我的愿望。我不愿相信流星只是陨落的天石,而宁愿让它在心中永远保持一种神秘的姿态。我只是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一直走下去——
没过多久,宣伯伯搬到了热闹的河西,又过了几年,沈大妈的两个女儿都嫁到了临庄,姨姥姥随儿子住进了公路边的别墅,那位“怪奶奶”也被女儿接回家照顾,她的孙子终究没有回来......
再后来,总感觉日子越来越忙碌。母亲时常感慨:怎么觉得,人越富反而把日子过得越苦了呢?以前虽然穷,但忙时忙,闲时闲,大伙儿还能天天聚聚,说说笑笑;现在虽然都有钱了,却总觉得每天都在忙碌,每个人都在忙着挣钱......
就像母亲说的,我们都忘了该如何享受生活,如何,让生活简单、快乐......
如今,又是夏月,却早已没有了曾经西瓜般清凉味道的感觉;小巷依然,也只是没有了往日大声的欢笑,不知道谁家,又把电视开到了深夜......
消失的栀子花香,你告诉我,如果当初,我能再坚持一会儿,及时向流星许了愿望,这一切,会一直是以前的模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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