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幻梦

作者: 颜默 | 来源:发表于2022-04-23 00:45 被阅读0次

    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水雾,玻璃之外,黑云疯了般号啕,雨成束地打着地面,地面的反抗仅见于激荡起来的、不那么分明的水花。秋日的午后生生成了冬日的夜晚,寒气在雨中穿梭。黄包车工却还穿着空出两条长袖子的衣服,在雨幕中疾行,比阔太太指头那一环小圈上嵌着的钻石要大、且硬的雨点砸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背上、衣服上……所以他们的头是低垂的,脑袋晃荡着,眼睛眯起来,眯成一条线,脚下的路是靠着多年拉黄包车的经验去辨认,肩膀和头一样垂了下去,似乎再也没法挺起来,浸满汗水、泛着显眼的黄的衣服却在雨中得到了新生,有一股幽香从里头钻了出来,腾空、炸裂、飘散,有些落在了一辆在雨中悠然踱步的深棕色古典小车上,这辆小车的车速慢得如同被一个刚学会爬行的婴孩用手推进。

    车里坐着的,正是刚来到香港不久的伯爵特里逊·约翰。特里逊·约翰今年四十有五,从左鬓到额中再到右鬓,头发利落地向后倒去,倒到脖颈处突然扭曲了起来,一卷一卷的像挂了一个个金灿灿的瑞士卷,瑞士卷中间夹着不厚不薄的奶油。眉毛稀疏,层层叠叠的眼皮之下是浓稠的琥珀色的瞳孔。他的鼻子生的奇怪,像是还在发育的时候便被人揉捏坏了,线条歪曲,但总体上是高挺的,厚厚的唇纹深深的嘴唇上下尽是刚生出来的扎手的胡须,这胡须延伸至左右两鬓。

    特里逊·约翰前几天来到香港,是应了在港的另一位伯爵的邀请,一说是参观香港盛景,二则是维系他们之间的情谊。这些天来,通过那位伯爵的几次宴请和宴会上层出不穷的美女,他们之间似有若无的情谊维系得若有似无。倘若是年轻那会,约翰绝对沉溺进去——也许不是年龄的缘故,约翰是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四十多的,也许是心境变化,他的精神世界不再依靠这些欲望去充实,约翰宁可认定为如此。

    因此当他拈着高脚杯穿行于晚会上几近袒胸露乳的年轻女子身边之时,仿佛穿行于荆棘丛一般谨慎。他那浓稠的琥珀色的瞳孔依旧浓稠。

    他的琥珀色的瞳孔本应该一直这样浓稠下去。

    江潆本叫江樱,“樱”这个字是她的亲日的祖父给取的,江潆不甚恶心,在祖父在世的十几年间,她顶着令她作呕的名字过了十几年,祖父一离世,她如同燕子归巢一般喜悦,立即将名字改为江潆。

    江潆生于上海,家族之重,男丁不缺,便什么也难轮上她,什么都是这一个那一个挑剩了后,她才有的挑,经常到最后是什么也没剩。江潆有个姑姑,在香港是有名的交际花,这“名号”一传到上海的江家宅子里头,从此江潆就少了一个姑姑,但江潆内心依旧牵挂着这位姑姑,她寄了不少信件过去,虽然全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江潆还没上完中学的时候,她的祖父便去了。祖父毕竟是家中挑大梁之人,他这突然一去,家中遂而大乱——这院要求立刻分家,多一秒都像要了他们的命;那院要求联合一起,总之绝不肯分家,心心念念着盘下全部财产;另有一些分不分家都捞不到多少好处的姨太太们,假心假意地要求先好好把江潆祖父给下了葬,其它事日后尽可慢慢商议……这样的动乱持续了一个多月,江潆的祖父的尸体在蛆虫还没钻来钻去之前,终于是给放进了棺材。用的是普通的大黑棺材,祖父生前给自己留的那个镀了三层金的棺材,不知给哪家占了去,也不知谁能用得上。

    这一个多月,足够江潆收拾好行囊,从她那个一贯只疼最小的两个弟弟的母亲那儿搜刮了一叠钞票和不少的金银首饰,从上海一路南下,去香港找她心心念念着的崇尚自由的姑姑。江潆走得痛快,三院的江姨太也嚎了个痛快,睁眼闭眼全是她丢掉的那叠钞票和金银首饰,“小偷!小偷!混账东西!我养出的混账东西啊!”这些话从早念到晚,念的两个儿子以为母亲发了疯,少与她接近,也噜苏地,让江潆父亲更少来她的房里。可这小偷究竟是捉不住了。家中大动乱,面上似乎已止息,背里仍波涛汹涌,一刻不慎,浪潮便能将江家大宅里的任何一院给掀翻了去,再者江潆本就形同虚设地摆在江家三院里头,除了恨她偷了自己钱财的三院江姨太,没人惦念她。

    江潆还没享受自由,但她觉得自己已然拥有了自由。

    姑姑江凤蝶的名气属实高得不得了,大街小巷随便一打听,轻而易举便寻了过去。时年夏日,烈日当空,一呼一吸都带着燥热,轻轻一动都在与热气共舞。江凤蝶穿得一身清凉——这样的清凉,江潆在上海度过的十几个夏日以来,从未见过——雪白的胸脯一半挺出了旗袍,一半唯唯诺诺地缩在里面,胸脯上的一颗痣,分明是黑的,却又有艳丽的红,仿佛经历过数次不同唇瓣的覆盖。手臂保守地只露出半截,大腿却如同挣脱了封建的束缚一般,大胆地展示出来,白得刺眼,明明是热气腾升的夏日,江潆却觉得自己在寒气逼人的雪地之中,江凤蝶是她照着记忆中的印象堆叠而成的雪人,江凤蝶身上的服饰全是她给穿上去的,乃至江凤蝶头上的俏丽的发簪,也是她从她母亲那儿偷来之后,选了最漂亮的一根别上去的。

    这个雪人抱住了江潆。

    江潆有一瞬间不知如何形容身上的温度,又觉得冷飕飕的,又觉得热烘烘的。

    从此,江潆便跟着江凤蝶一块生活。江凤蝶给了她一个单独的房间,她以前在江家,从来都要和二姐一起睡一张床,大姐也跟她们一个房间,不过有单独的床,另外两个房间,一间给了四弟,一间给了五弟。江凤蝶给江潆配了春夏秋冬许多套衣服,这些衣服拆开了重组也好看得很,风格与江潆到香港后第一次见到江凤蝶时江凤蝶的那身旗袍大相径庭,竟让江潆羞愧于自己的封建保守。江凤蝶供江潆继续上学。在江凤蝶的照顾和庇护下,江潆从香港的一所大学中毕业。这几年来,除了从上海到香港的过程中花了点自己偷来的钱财,其它的原封不动,全锁在一个木质小箱子里头,锁得久了,江潆甚至懒得打开看看,偶尔瞥一眼箱子,它在即可,至于箱子里面的东西,江潆不甚在意。这箱子如同当初待在江家大宅里的江潆一样,形同虚设。

    江潆跟着江凤蝶的这几年,江凤蝶虽无意让她习得任何交际所需之能力,譬如怎样说一些场面话,又如学点什么才艺,最重要的是,如何勾人。但江潆学习能力强,尽管江凤蝶并没带她出席任何交际场合,可她光是从同学对的口中听说,便自己幻想出了一个又一个交际场,她是交际场中的一朵花。她有时候恍惚觉得,她就是江凤蝶,从来香港第一次见着江凤蝶,被如同雪人一般的江凤蝶抱住了之后,她们俩就融合了。

    江凤蝶这几年来风头依旧盛,只是曾经一直站在顶峰,而今顶峰之上又多站了两个女人,一个叫庄静华,庄家的小姐——说是小姐,庄家发家靠的也不过就是混迹交际场;另一个叫阿香,是天生的娼妓,打小就有勾人的天分,多少人学也学不来。

    江潆进入交际场,似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的。江凤蝶不是没有劝说过,但江潆总有自己的说辞,江凤蝶无从反驳,又深深感动于江潆的那句幼稚又真诚的话——“姑姑,她们俩怎么配跟你一个高度?我给她们挤下来,我们合该站在一块”——而终是没再说什么,只紧紧抱住了江潆,如同在香港第一次见到江潆时那样。

    江凤蝶恨透了江家大宅,恨透了大宅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一粒沙子一声呼吸,她的恨意与日俱增,驱使她比原定的日期更前地逃离了江家,逃离了永远绷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总是说一些不让人有任何异议却字字、连带着停顿都是错的话……江凤蝶恨透了。

    江凤蝶不是没有收到过江潆的信件,在她搬家之前,也曾启封过,看了几眼,原想不过是懦弱的少女懦弱地匍匐在江家大宅里罢了,不曾想江潆竟跟自己一般,果真弃了江家,来了香港。

    江凤蝶这辈子不会有孩子,她把江潆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无条件给她所有需要的东西。这几年来,江凤蝶愈发觉得江潆跟自己想像,像年纪轻轻的她,却又不完全像年纪轻轻的她……江凤蝶想了很久,终于想了个明白,这江潆,分明是年轻的她的模样,和名气震响香港时的她的野心与傲气。

    约翰第一次见到江潆,是在江凤蝶的生日宴上。是时,江凤蝶的名气则降于阿香之后,又微微高于庄静华,惊险地夹于其中。江凤蝶宴请了不少香港名流和世家子弟,也有不少于约翰一样天生金发、瞳孔颜色不一的说英文的人。江凤蝶还邀来了阿香与庄静华,很有修罗场之感,但面上总是笑着的,各笑各的,谁也不知究竟为了什么而笑。

    江潆是跟着巨大的层层垒起的蛋糕出的场。阿香和庄静华的本就毫无意义的笑容愈加敷衍了起来,甚至略显不耐。

    江凤蝶给众人看似随意实则隆重地介绍了江潆:“这是我侄女,江潆,平常只穿行于闺房与校园,毕业了有段时间,恰逢我生日,这才得以请来给我庆生。”江潆作出不曾见过如此之大的场面的样子——其实她确实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她内心不曾慌乱过,她此刻得作出慌乱的样子来——江潆的脸上漂浮着一层潮红:“哪里是姑姑说的那样……”扭捏与羞涩的交合,故作姿态却让人看着自然,新鲜感加之相比江凤蝶的艳丽更多了几分稚嫩的脸庞,敛住了在场许多男子的心。

    包括伯爵特里逊·约翰的心。

    约翰此时坐在小车上,推开了窗上的帘子,雨水与车窗融为一体,密密缝缝,不可分割,窗内的玻璃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往外看去,约翰如何也看不分明。

    他没有跟错才对。江潆下了不知道哪家公子哥的车,钻进了哪幢不知名的楼,进了哪层的哪间……总之在这条街的某一处。约翰的小车在大雨中漫步,愈漫愈慢,幸而雨天街上人员稀少,没有其它小车的喇叭尖锐又不耐烦地揿个不停,也没有拉人的或者没拉人的随时从某个巷口冒出来任意抢道的黄包车。车速愈加愈加地慢,几乎停了下来,也确实停了下来,停在了一幢半圆形外凸的砌着红瓷砖的楼前,这红色着实亮眼,在如此黑云压城的天气之下,在厚重的雨帘中,仍清晰易辨。她一定是在这儿下的车。约翰想。江潆是住在这里的。

    他坐在车上,等了又等,等到风声雨声俱停,等到漆黑被明亮代替,等到模糊的月光消逝,刺眼的光芒将熟睡中的约翰唤醒。

    第二天了。约翰不知道清晨到上午的这段时间,江潆是否出了这幢楼,但他确信江潆昨晚一夜安稳,因为他一夜未阖眼。如果江潆已然出去,那可真是!那可真是……那可真是如何,约翰说不上来了。

    但他等到了江潆。约翰觉得昨晚应当是他送了江潆回去,而现今是他们昨晚约好了的再次见面时刻,他理了理服饰,怎样也不太会有变化的头发也顺了顺,下车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心脏在雀跃。约翰很理所当然地将江潆请到了自己的车上,又理所当然地与她共进午餐。

    江潆的名气愈发得大了起来,其中有约翰的一份力。

    原本圈子里的人提到江潆,总要说——“江潆?江凤蝶的侄女?江凤蝶生日宴上,跟着蛋糕出来的那个?”“江潆?跟在伯爵特里逊·约翰身边的那个?”到后来,他们提及江潆,话就成了——“江潆名气升得可是当真快!江潆的姑姑江凤蝶?江凤蝶如今可比不得阿香与庄静华了。”“江潆怕是看不上伯爵特里逊·约翰了吧,如今她身边可没少公爵这样的大人物。”

    江潆仍与约翰在一起,该说伯爵特里逊·约翰跟在江潆身边才对。江潆的名气已然升了上去,攀上了顶峰,可顶峰之上已无江凤蝶。

    曾经江凤蝶给江潆的那一套套的,让江潆羞愧于自己的封建保守的服装,如今早不知去了哪,衣柜里的衣服俨然与当初江凤蝶所穿的一般,甚至更加得“不保守”。江潆偶尔兴起,非坐黄包车驰行于街上,胜雪的肌肤总是随着风的摇荡而若隐又若现,引得许多人驻足,尤其是街边的小贩,平日里,他们是没有机会见到这样的绝色之景。可奇怪的是,他们总爱一边暗搓搓地欣赏,又一边冠冕堂皇的往地上啐一口,嘴里念念叨叨,表情也要变得丑恶,明明就在刚刚,他们的眼睛还脱离了眼眶似的贴在了江潆身上。

    约翰一次又一次延迟回国,引得在英的妻子极为不满,可约翰哪顾得了这些,他的澄亮的琥珀色的双眼仿佛是江潆赋予的。他不能回去。他没法回去。

    江凤蝶不止一次让江潆早日与约翰划清界限,他们过于亲密了,交际场不容许这样的存在,她们应当属于任何人,又应当谁也没法得到。江潆此前是不听的,她从来很有主见,她喜欢约翰的学识,对各行各业、对他自己的国家乃至对江潆的国家都知之甚多;她喜欢约翰脸上的皱纹,它们很有特色的扭成一团;她喜欢约翰满脸的胡须;她喜欢约翰发尾圈圈的“瑞士卷”;她喜欢约翰在她冷的时候给她披上的外套、暖上的手……她喜欢约翰如此爱她,又不介意她与其他人一起。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江潆觉得约翰变了,他的学识全用于唠叨中;他脸上的原本扭成一团的皱纹突然散了开,杂乱无章地布满整张脸;他的胡须扎人得很;他发尾的“瑞士卷”的金灿灿的表皮愈加得稀薄,内里的奶油却多了不少,腻得慌;他冷的时候还是会给她披上外套,可是她闻着外套上的味道,有种难以形容的气息,曾经在祖父身上闻到过,她很厌恶;捂住她的手的那个手掌为何如此粗糙,她细嫩的肌肤都要被扎破了去……且约翰时不时管她跟其他男人的事儿,说她和他相处的时间太少,可她都没责备他在英国有了个已经结婚二十多年的妻子,她也没嫌弃他比她老了二十多岁——至少曾经没嫌弃过——总之江潆觉得约翰变了,变得实在太多了。江潆渐渐离了约翰,像洗一张陈旧的种种的毯子,一天洗一点点,直到全部洗净,江潆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约翰终是回了国,浓稠的琥珀色的瞳孔看着自己的妻子,该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妻子的愤怒曾经漂洋过海,如今丈夫一回来她的愤怒便如同漂洋时不慎掉进海里,瞬间便熄灭。

    约翰离开了,江潆却作贱似的想念起他来,可是这样的想念只一会,又莫名生出了愧疚,可是这愧疚也只一瞬。

    伯爵特里逊·约翰从此消失在了江潆的世界,连同他们纠缠的那三年一并逝去。

    江潆的名声传到了上海,从此三院里头只生过四个孩子,四弟不是四弟是三弟,五弟不是五弟是四弟。

    蛋糕上越来越大的数字,将阿香和庄静华与江凤蝶一同压了下去,直至悄无声息。霎时间,江潆风光无两。

    可是江凤蝶死去了,如何死去的,江潆并不清楚,有很长一段时间,江凤蝶是不见人的。江潆不见江凤蝶的尸体,不见江凤蝶的遗书,不见江凤蝶的东西——但是她就是死去了,因为报纸上都这么写。

    江潆只见到“江凤蝶”这个名字。

    江潆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江凤蝶。

    她是如此得瘦削,仿佛不见人的那段时间,她滴水未进。她的脸颊深深凹陷,犹如地狱钻出的恶魔,很难让人想象出她曾经一分一毫的美;她的四肢如同枯树枝,上面被白蚁啃出密密麻麻的洞。她带着缺失了人世间的任何情感的眼神,直直地坠入江水里,她没有下沉,而是漂浮于水面上,向着更远更远的地方飘去。

    接下来的几天,江潆一遍一遍地做这样的梦,梦里江凤蝶的五官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像江潆她自己。

    江潆一次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这只是梦,梦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醒来才是真实。

    江潆以为自己还要一直这样梦下去,可是近来突然冒出了两个年轻的美人,一个是某家的小姐,一个是天生的娼妓,江潆隐隐不安,忙得厉害,倒是无暇做梦了。

    ——202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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