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咚咚咚咚,有人在敲我家的大门。
这是冬末初春的一个傍晚时分,农村刚刚过完正月十五,年的气味儿还弥漫在空气当中。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围在小木桌旁正准备吃饭,桌子上的几个灰色破碗里盛着吃了好几天的剩菜和剩饭。
大哥五岁,二哥两岁,天天吃不饱。看到母亲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早就伸手要抓,被母亲拿筷子在手腕上连敲了两下,没敢动弹。
敲门声不断。父亲没有再吃饭,起身开门。认识,原来是邻村的,姓李,和我们家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见父亲开了门,对方伸出空荡荡的手和父亲握了一下,说明来意,“兆明哥,我头晌午赶集买的猪秧子跑丢了,有人看见是你村的三贵抱家去了。你帮我要去吧!”
那时候父亲刚刚20来岁,在村里干会计。虽然会计不是什么大官,但父亲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看见有人求自己,父亲本能地要做一回明白人,要行侠仗义一回。
三贵是我们村有名的困难户。和父亲年龄差不多,三个孩子,媳妇有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人老实,但是认死理。听说是三贵抱走了亲戚的猪娃,父亲二话不说,立即和亲戚一起摸黑去三贵家要猪。
三贵家也没吃饭。看见父亲带着一个人来家,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但不说话,两眼看着父亲,等着听父亲说什么。
父亲开门见山:“三贵!这是俺家的亲戚。今天头晌午在纸坊集买了一头猪秧子,半路上没看住跑了。听人说让你抱家来了!要是你抱的,就还给他。都不是外人。”
三贵还没说话,三贵的媳妇一口接过话来,“没见!没见猪秧子。谁给你说的?”
父亲年轻气盛,又干着村里的会计,觉得自己是个领导,马上提高声音,“无风不起浪。有人看见三贵抱来了猪秧子,没凭没据的谁敢屈赖你?”
也巧,三贵家的人还没搭腔,厨房里传出了猪叫声。
这下没话说了。三贵的媳妇儿不情不愿地去厨房里把猪娃抱出来,不情不愿地交到了父亲的手上。农村的风俗,有人丢了东西,如果被人捡到,交还给失主时,失主多少都要给捡到的人表示一下谢意。没多有少,就是个心意。
三贵家的穷,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想象出来的。八成指着这个猪秧子养到今年的年底,到集上换两个钱。这么大的猪秧子怎么着也得5元钱,自己根本买不起。这下眼看着美梦成了泡影。
把猪秧子交出来本已不情愿,如果再没有点儿意思,三贵两口子更不爽。
父亲明白这个意思。刚才匆匆忙忙来的时候忘了这个茬了。父亲接过来小猪,转身交给亲戚,满心想着亲戚肯定会有所表示。哪怕是到村里的供销社门市部买上半斤糖也能说的过去了。
可没想到的是,亲戚接过来父亲手里的猪娃,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有,只对父亲说了句,“你回家吃饭吧,我走了。”留下父亲一脸的尴尬和三贵夫妻一脸的愤怒。
这是发生在50年前的事情。50年来,父亲的儿子由两个一度变成累计八个,又因为贫穷和意外,四个夭折,最终剩下我们弟兄四个。年龄最小的老四,也已经四十多岁了。拉扯我们几个,父亲和母亲也一直过得非常艰难。
今天,76岁的父亲因为附睾炎住院,又因为炎症查出糖尿病。躺在床上的父亲给我聊起这件50年前的往事。我问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很奇怪,后来这么长的时间里,父亲和这个亲戚再也没有见过面,虽然两个村挨得这么近。
多年来,三贵的家里虽然不像以前那么贫穷,但是依然没有过上好日子。大儿子正当壮年时在山上干活儿,被一块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巨石撞了一下,不治而亡。其余两个儿子仅可温饱。三贵的媳妇早早离开,三贵一个人生活,苍老羸弱。
90年代,一天傍晚,父亲从镇上的工厂下班回来,在村口的石桥上遇见三贵放羊。父亲停下自行车,拿出50元,对三贵说:
“三贵。那年我亲戚的猪秧子跑丢了让你抱到家里,我和亲戚找你去要,你二话没说就把猪秧子还给了我亲戚。按理说我亲戚该给你买点儿礼物表示一下心意。最起码该给孩子买半斤糖疙瘩谢一谢。可是亲戚不懂事儿,连句客气话都没说就走了。我知道你心里很不是味儿。”
父亲把钱硬塞到三贵手里,接着说:“这50块钱是我的心意。是我替我的亲戚对你表示谢意。你收好。”
三贵略加客气,也没再多说。那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二三百元,这50元钱对我们家也不是个小数目。
后来的10年,父亲再单独遇见三贵时,又分几次给了他40多元。父亲给我说这个事儿是什意思呢?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一边看着头顶的点滴,一边对我说:“做人得讲良心,得讲诚信!亲戚不是个东西,把我晾到那里,我不能装傻卖呆心里没数。这个人情亲戚不还我来还。我不能让三贵家人心里骂我!那年的猪秧子得值5元钱,我给他100!我不能让人家捣我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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